這日天晴,阮青洲午后坐在庭中剝橘,扯下的橘絡苦澀,擺在盤邊。橙黃橘瓣果肉飽滿,俱是段緒言從南望使臣那處收來帶回的,阮青洲先前在北朔吃著寒食粗糧,弄壞了腸胃,不能多吃,段緒言便在每日看他時,才往他這里捎來一個。
南望的甜橘自是北朔嘗不到的,阮青洲未曾剝開,幾日過去,便存下了好幾個。眼下李之領來了果盤,阮青洲便自剝好的橘瓣中勻出一碗遞給他,余下的都擺進了盤中。
李之捧著手中那碗美滋滋地嘗著,笑道:“主子是剝給王爺吃的吧,王爺帶給主子,主子又攢著給王爺,不過外頭臨時又有了事,王爺不能早些回來,倒是李之饞嘴又有福,就先自主子手中沾點甜了。”
阮青洲回之一笑,收起桌面橘絡:“剝得早了些,先將果盤存著吧。”
“是,”李之嚼著橘瓣,邊端著果盤,邊絮絮念道,“說到談議那事,今日王爺定是為此才忙的,說是禮部尚書分明擬好了文書,中書令偏要南望另付贖金,謝國公不應,這才沒能談成。”
阮青洲蹙眉:“贖金?”
“嗯,好似要了十億兩呢,可不是獅子大開口嗎,中書令也真是——”
李之將果盤放進食盒,阮青洲才正看著,晴日下卻是聽得幾絲微妙的窸窣聲響,他側首冷視,猛然一箭自墻外貫破林葉。
阮青洲即刻扶肩將人推開,那箭擦著李之后領直直扎進了廊柱,微微震響。
李之驚魂未定,駭然看去,那旁箭尾還在震顫,箭頭深入廊柱幾寸,正釘著一張字條,他一摸后頸,還記著方才那陣涼意,手都顫了幾分。
第91章 李之
關州布政司,段緒言徐徐展開一卷紙張,指尖默然緊攥。
鐵風在旁解釋道:“今早這些紙張便在關州城內傳開,不知源于何處,上方所述的是當年南望帝忌憚戴家在關州的聲勢和名望,遂在戴千玨自刎之后順水推舟,派人帶東廠信物偽裝成梁奉部下,到關州屠殺了戴家滿門。”
段緒言問:“可有證據?”
“聽聞是有南望帝親蓋御印的一封手書,但不知下落,現下百姓對此議論紛紛,關州又多的是當年受過戴千玨照拂的百姓,更對南望憤憤不平,恐會影響此次談議。”
段緒言沉眸冷聲,收紙遞回:“先截住消息,查清來源,不能傳至王府讓世子知曉。”
“報!”家仆跨階跑來,當即行禮,“王爺,世子方才策馬出府,正往南望使臣館的方向去了!”
——
“駕——”
馬鬃破風揚動,段緒言追逐落日而去。手中攥出一道深紅,他于曠野中疾馳,獨獨記著一個身影,如清風掃過掌心,叫人患得患失。
阮青洲私自去了使臣館,重則被人污蔑通敵,輕則道他不安本分,若傳入段承耳中,避不過責罰。段承罰不得阮青洲吃受皮肉之苦,卻能叫他提前遣返皇城,羈押在別處。
他害怕阮青洲離開視野,更怕阮青洲再見故人,一心只想回到南望。
段緒言眉眼陰沉,揮鞭下去,抽痛馬臀。霎時嘶鳴回響,馬蹄蹬上山坡,一輪夕陽自天際淡退,映得遠方孤樹下的身影虛幻泛光。
白衣浮起一層淡紅的霞,阮青洲在風中回首,碎發撩動卷上細頸。
段緒言扯繩愈漸停馬,與他對望。
靜默中,手中文書隨風一展,露出赤紅的御印,段緒言了然,攥拳下馬,朝人走近,見那雙淡漠的眼眸一圈紅跡,再不見神采。
霞光點點淡下,阮青洲的輪廓也在暮色中越不清晰,段緒言輕托后頸將他攬進懷里。
“是沒走,還是才回?”段緒言問。
“沒走。”
阮青洲淡著聲:“我知道,我不能走。”
阮青洲用盡隱忍和克制停在這里,他知道前行意味著藐視北朔權威,攪亂兩國平和,甚至影響此次的談議,所以就連最稀松平常的寒暄、探望,他也一件都不能做。
可有人偏要在此時以一份阮譽之的手書誘他意氣用事,他也想不顧一切地沖進使臣館問清真相,卻要記著自己先為南望太子,才是阮青洲。
他是太子,所以不得質疑主君,理當時刻關照兩國和平,他拋掉自己的感受,甘愿來到北朔彌補開門揖盜的過錯,縱是痛不欲生也依舊不忘阮譽之教他的選賢與能、講信修睦,可就是這樣一個受他敬重的父親、帝王,卻因為疑心和忌憚便要殺害忠臣義士,牽連無辜,那麼當初那場費盡心力的平反,在阮譽之眼里又算得上什麼?
阮青洲不能再問。
他靠上段緒言的肩頭,輕嗅著晚風的味道,合起雙眼。倚靠了二十五年的高樓忽然倒塌,他憑風飄落到曠野之上,一副殘軀待染黃沙,尋到一處依靠便也無力再流浪了。
“是來尋我的嗎?”阮青洲問。
段緒言以撫摸代替回答,攏衣將他暖著:“冷不冷?”
“冷,”阮青洲疲憊入懷,“段緒言,帶我回去吧。
”
落日前,馬匹載人馳回,自傍晚走到了黑夜,段緒言刻意放慢馬速,等他發泄傾訴,可阮青洲連歇斯底里都是沉默的,回到王府后也依舊安靜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