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千玨蒙冤一案所系重大,即日開啟三司會審,徹查朝中貪惡之徒!司禮監秉筆太監嚴九伶因安置流民有功,暫時接理十二監相關事務,東廠暫由錦衣衛接管,命東廠督主劉客從五日內將所有事務交接至指揮使手中,不得有誤,屆時以功論賞,再談其他。”
阮譽之拂袖離席,眾人拜送噤聲,只待秋風掠過寂靜,帶起一片嘈雜的聲響。
五日之內。段緒言沉靜望著地面,在身側穿行而過的身影中抬首,越過人群看去。
目光落定那時,阮青洲恰也迎風回首與他相視,卻如在江岸邊說出道別那時一般默然。
段緒言面沉如水,終才覺出分離的實感,宿命那般,懷中僅存的余溫驟然潰散。他輕蜷指尖握住一縷風,又悵然松開。
他們相擁不得,始終如此。
——
月上梢頭,北鎮撫司亮起燈火,白薇才見了戴赫,卻因那張燒毀的面容心生怯懼,只趴靠在佟飛旭背上。幾人就這麼多坐了幾時,白薇悶悶不樂,垂著一雙眼,靠在佟飛旭耳邊私語道:“白薇想尋東家了。”
看小姑娘委屈得噙了淚,佟飛旭只好單手摟起白薇,讓她同戴赫遠遠地道了聲別。
怯怯地叫了聲“哥哥”,白薇趴向佟飛旭的肩頭,雙手摟著不愿再放。
戴赫捂起面巾不敢再露臉,笑著應了一聲,見佟飛旭頷首示意,帶她往門外行去,神情方才黯然。
“當年大哥自火中將我與小妹救出,力竭身亡。我帶小妹僥幸逃生,卻因燒傷在山路間昏聵,自此與小妹失散……倒也怪我,沒能將她護在身旁,這麼多年過去了,縱是沒有那場高燒,小妹恐怕也還是認不出我。
”
趙成業拍肩上前:“小姑娘只是怕生,戴二公子別放在心上。戴紓姑娘這些年隨風顏樓東家同住,被護得極好,沒見過我這種粗漢子,自當怯了些,熟絡起來也是個歡騰的姑娘,早晚會與戴二公子相認的。”
——
道上,馬匹慢行,佟飛旭單手牽繩,寬挺的胸膛正罩著白薇,整個人卻似游神已久,雙耳不聞。
“留君!”
隱約聽見幾聲,直至鼻頭被捏起,佟飛旭方才回神俯首看去,輕笑:“怎麼?”
白薇收手仰頭看他,一雙眼睜得明亮:“你和東家是不是又吵架了?”
佟飛旭稍顯沉默,用指節托了托她的臉頰:“沒有。”
“怎麼會沒有呢,從城外回來之后你們也不常說話了,我問東家,他也騙我。留君那麼厲害,連同知大人都怕你,也一定能哄好東家的對不對,東家說他給鳥雀放生要去很遠的地方,很遠的地方就是騎馬坐車才能去的地方,萬一到時東家生氣了,反悔了,丟下我們就不回來了怎麼辦?我還不會騎馬,真的很怕尋不到他。”白薇說著便真如確有其事那般,鼻頭和眼眶都生了紅。
“同知大人還說你們是要成親的,一個做爹爹,一個做阿娘,來日白薇就有弟弟妹妹了,阿甚弟弟回來還能當哥哥,可現在這樣——”
趙成業正策著馬在一旁護行,一聽這話猛咳了幾聲,余光對上佟飛旭深冬似的眼神,心頭冷不丁地一顫。
“屬下,屬下和小姑娘打趣呢……誒您瞧,前邊繞個彎就到了,白薇姑娘等急了吧,快叫你們東家!”
白薇遠遠叫起來:“東家——”
再叫幾聲,前方一人獨站月下,便在門外側首,平靜看來。
佟飛旭自夜中與他對望,恍惚一瞬,斂去所有情緒。
見他二人沉默對視,旁若無人,趙成業忙地一摸頭,頓然覺得自己機智過人,緩緩舒出一口氣。
幾人進了屋,趙成業等著人,便閑靠亭下磕著煙桿,指節淺靠鼻尖,正搓著幾綹煙絲嗅著解癮。廊下一抹清影行進,他轉頭瞥去,燈盞輕放在地,便有燭火遞來。
煙絲點起,趙成業深吐一口煙霧,揮手替白霓扇了扇余煙。
“粗糙慣了,白姑娘見諒啊。”
白霓一笑置之。
“前幾日同知送來的步搖修得精細,想來花了不少銀錢,我也慚愧,一直沒能和同知道謝。”
再見她發間步搖,趙成業道:“是這步搖保管得好,修著不費勁,但看著好似也有些年頭了,是長輩所贈吧。”
“家母遺物。”
“令尊令慈……”
“死于戰亂。”
趙成業沒接上話,與她并坐,沉默地吸了幾口煙。
“其實這煙桿子也是我老爹留的,”趙成業再替她扇開煙味,“他生前就愛嘬幾口老煙,結果才拿俸銀買了支新的煙桿子,還沒用上,人就在戰場上沒了。少時老見他抽著老煙念著從前戰死沙場的誰誰誰,才說完昔日兄弟最后死的就剩他一個,沒多久自己便一并去了……不過現在想想,睹物思人也是好事,總比什麼念想都沒留要好,人這頭腦,能記個五年十年,再長些,沒什麼東西寄托,指不定就忘了。”
“忘卻會比記得更好,”白霓補上一句,“時而是這樣。”
趙成業抬起下巴指了指她發上的步搖:“但白姑娘不也和我一樣,選擇記著了嗎?”
兩人各自一笑,抬頭望向亭角,那片夜空余著些淡光,云一散,月便露出了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