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想,你放棄科舉凈身入宮雖是迫于無奈,但也還是放不下富貴顯榮的執念,沒錯?”
被一語中的,鄭習吃了些癟,假笑道:“公公想說什麼呢?”
段緒言揉著筆尖朱砂,冷淡道:“方才看到了?”
總能覺出隱隱的壓迫,鄭習摸不準自己有幾分把握,直言道:“宮中求人辦事總要講究利來利往,要想封口,你總不該是——”
“不該什麼?”段緒言略微抬眸,視線越過奏本落到鄭習身上,笑意寒得猶帶冰刃。
他慢聲道:“還沒人能威脅到我。所以看到了最好就記著,莫說司禮監,就連太子,都是我的。”
對視間,鄭習一時憶起方才在窗外見到的那雙眼,心中頓然生悸,腳下不由得退了半步,段緒言卻已斂了威脅,若無其事那般拾起了奏本。
“明日隨我出宮,雨仁觀收管流民,事務繁多,辦得好了封賞少不了你,但若是讓我聽到一點風言風語……”段緒言特意留白,抹開手中朱砂,“知道后果?”
鄭習心中不服,還是垂首:“知道。”
——
再過幾日,正是三伏盛夏,一曲《風塵頌》自孩童口中悠悠唱開,越過院墻,曲聲輕蕩進風顏樓東苑。
段緒言正自回廊中行過,待推門而入,葉宣鳴便也起身迎上,才見一宦官蒙著半張面,從段緒言身后緩緩露身。
那宦官背著光,舉手投足間一副清泠之態,才要揭下面巾,葉宣鳴已了然,朝他拜身道:“臣葉宣鳴,見過太子殿下。”
炎風習過,卷著熱,童聲飄揚而來,隱隱傳至窗外。
金銅響,官錢賞,和曲一奏聲泱泱。
天情唱,人心昂,風塵可頌國運昌。
皇恩官民不敢忘——
曲聲中,葉宣鳴與阮青洲同坐對談。
“臣原先在通政司充任通政使多年,接過自關州上達的民情不下百千件,此次時疫來得兇悍,卻也并非是史無前例。”
阮青洲問:“葉侍郎此話怎講?”
段緒言在旁替二人斟茶,葉宣鳴抬手輕攔,朝他點頭致謝,才道:“殿下也知,自天春五年與北朔一戰后,十余年來,關州大建軍防,關城長墻至今仍未完工,期間投入的役民隊粗算也有上千支,莫說關州軍民混住,役民由軍、官役使,便是最下等低廉的勞工,說得直白些,地位更是不如牲口。”
至此,葉宣鳴搖了搖頭:“雖說關州與西域通商便利,也促使南望各州商貿繁榮不少,但關州當地百姓卻是苦于修建軍防,多數青壯年被征進役民隊后,各行各業賤視女子,百廢不興,最終普通人家的女兒非是下田為農,便是離開關州自謀生路,更凄苦一些的,也就墮了風塵或是賣身入府,成了妾室或是丫鬟。因而關州的貧苦之災逐年加劇,役民隊更是沒少受到波及,如此一來,役民的食宿條件本就艱苦,若不幸染疾或傷亡,更是無人問津,可一旦死傷慘重,堆集的尸身未經妥善處置,便也容易產生瘟病,近些年大小瘟病在關州實則已經鬧過了幾場。”
阮青洲眉間已是不展,他道:“戶部連年按關州布政使上報的民事詳情予以撥款,為何不曾聽聞關州民情已嚴峻至此?”
“因為要想保全官位,便要講求政績,各級官員唯恐牽連自身,官官相護,又恐影響徭役,耽誤工時,或是激發民憤,役民隊便與布政司商議著壓下此事,選擇了瞞報。
若非早年間戴……”葉宣鳴欲言又止,改口道,“若非早年間故人曾有親信留守關州,常替關州百姓陳情進言,恐怕關州疾苦至今送達不到皇都,只可惜這些民情上達至六部三司,卻不知受何人攔截,再無后文,直至今春時疫尤為嚴重,再瞞不得,關州布政使才無奈上報至朝廷。”
原是如此。
阮青洲沉默半晌,才問:“葉侍郎可還方便告知,故人及其親信,是為何人?”
葉宣鳴猶疑片刻,道:“故人便是前任兵部尚書戴千玨,親信卻是佟指揮使及……罪臣高仲博。因而臣亦是不解,只能憑著己見,相信戴、高二位大人所系案件的真相遠不止于此。”
自知失言,葉宣鳴不敢直視阮青洲,拱手垂眸道:“今日是臣妄言,還望殿下恕罪。”
“葉侍郎言重,真假既已被混淆,我又如何確信,這是妄言呢……”阮青洲淡下聲去,桌下那手緊攥衣袍,被段緒言牽進了掌中。
——
再從東苑退出時,遠遠就能聽院中嬉笑,幾人款款行去,卻是見葉臨嫣一手扶筆,正帶著白薇往紙上落字。
“葉姐姐寫得真真好!可否再教白薇寫個’甚‘字?”白薇轉著眼思索,“嗯……似是’幸甚至哉‘的’甚‘,我有個阿甚弟弟,前些日子似是到別處遠行了,待他回來,我可以教他的。”
“好。”葉臨嫣淺笑,握起她的手指,帶她一筆一劃地寫著。
阮青洲站在不遠處,遠看這歲月靜好,朝身旁的葉宣鳴說道:“與侍郎相談甚久,還不曾過問令嬡,近來應是平復如故了?”
葉宣鳴笑答:“說到此,今日王妃便是特來向殿下道謝的……”
那旁還未說完,白薇余光正巧見到幾人,遠遠喊著:“二位哥哥好!還有侍郎大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