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宓撕心裂肺地喊,喊她的阮墨潯,喊不見,索性就跳了下去。
一陣驚顫過后,午夜夢醒,四下無人亦無風,懸掛的帷幔就在眼前,靜垂不動。
羅宓看了很久,余在枕上的濕淚就同最后一點留戀,很快就冷透了。
她起身敞開了窗,踩上桌椅往外眺望,像當年踩在槐樹的枝條上一樣,只要她敢躍下,南望帝便會張臂將她納入懷中。
他們之間沒有太多規矩的束縛,她會喊他譽之,更沒規矩的時候,連名帶姓地喊。
阮譽之會氣笑著責她大膽,在太后怪罪時又出面保她的安危,后來她被帝王的寵愛慣得不知天高地厚,竟偷偷帶著三歲不到的阮墨潯去池面上踩冰。
冰碎了,阮墨潯死在她的胡鬧和愚昧之下。萃息宮成了南望帝再不愿踏足之地,她卻又憑著太子的名望安然如故。
羅宓不想再記起這些了。所以她站上桌椅遠望,就好像阮譽之和當年一樣還站在下方。這一次,她依舊毫無顧慮地蹬腿踩空,只是再沒有跌進誰的懷里。
聲響盡數湮滅了,雪中隱約有一孩童朝她伸手而來,她便隨他去了。
——
羅宓死了,自縊于寢殿,野貓的尸體也不知去向,更無人去關心御花園里還有個意外摔暈后把自己悶死在積雪里的宦官。
靈堂設立之時,又是雪天。南望本不常落雪,可今年卻接連下了好幾場,尤為凜冽嚴寒。
段緒言就跪在靈堂外守靈,淋得一身濕冷,他自晨間跪到傍晚,落雪積了滿肩。恍然回神時,頭也昏沉,乍一看天色俱暗,身側宮人都退盡了,只余下幾人跪在堂中守夜。
好生寂靜。所以他取來長簫,獨自跪在夜中吹起一曲。
聲響漫向天際。卷入碎雪的喪幡隨后揚起,悠蕩著旋了幾圈,掃落一朵白花。花瓣點地,恰如門外樹梢的積雪墜下。
砰然一下,冰碴砸落至傘面又濺入雪中,是時一雙靴履在他身前停頓下來。
簫聲隨之停息,一片素白衣擺誤入視野,段緒言緩緩抬首望去,素雪卻已沾濕眼睫,將雙目澀得朦朧。
又有風來,眼前一盞孤燈斜照,那人半身染光,又于冬雪中陷沒,遠如塵外之景,要比輕霧還淡薄。
段緒言被護在傘下,雙膝著地,跪坐仰觀,像不虔的信徒,手中長簫變作一炷未燃的梵香。
遲鈍須臾,他看向了擎傘的手。
見幾處淤紅指印還落在虎口處,他想起些什麼,不由自主地伸指觸探,卻在將要碰及的那刻失了知覺,便一頭栽進那身素凈白袍里去。
第4章 狼犬
就是這個冬夜,他和阮青洲相見于羅宓的靈堂外,兩身素服,白成霜雪。
他孱弱得像只無家可歸的狼犬,在昏迷之即撓動著手指,把揪到的一點衣袍當作僅有的依靠。
如他所愿,阮青洲把他撿回了東宮,就像當初他撿回那只野貓一樣。于是,在十八歲的這一年,段緒言學會了乞憐。
轉眼又是寒冬臘月,羅宓忌辰這日,無黃紙漫天,僅薄雪蓋地,鋪出蕭瑟的一片白。
不遠處,靴底踩過碎雪塵埃,段緒言循著悠遠簫聲走來,一身內侍袍服潔整。
東宮里栽的多是些桃樹,阮青洲少時多病,阮譽之為此特意下令栽種桃樹驅煞,漸而漸之,這些桃樹便也長成了小片的桃林。
寒天的桃枝光禿,上綴的幾點輕霜亦是留不到午后,段緒言步行穿過幾株髡樹,隔過擋目的枝條,眼前那抹明凈的影就顯得湛然。
一曲輕緩奏停,阮青洲盤坐在地,一身月白寬袍鋪散開來,堪比落塵的霜花。發上,隨手束的低髻還用白玉簪子固定著,余下的披發就散在肩背處,偶有額邊幾綹碎發遮眼,倒顯得這人慵懶嫻靜。
段緒言走近了。
聽身后動響,阮青洲稍抬目,便有裹絨的大氅朝肩上披來。
“今日來得晚了些。”阮青洲說。
段緒言說:“是殿下醒得早了。”
阮青洲確實醒得早了。他平日都會在午后小憩,每至未時四刻段緒言定會以簫聲將他喚醒,可他記著今日是羅宓的忌日,宮中不得祭奠,他輾轉片刻,還是取過長簫行至中庭,坐在了滿地的白雪之上。
“雪停了,就想出來看看。”阮青洲將吹孔輕靠唇邊,靜了一會兒,卻又挪開。
應是冬景肅寂,將阮青洲凍紅的指尖也襯得可憐,段緒言多看了幾眼,問他:“殿下在想什麼?”
阮青洲說:“去年那首曲子,沒再聽你吹過了。”
他再沒吹過的曲子,只有羅宓靈堂外的那首《催雪》了。
“催得飛雪降來,風慟鳥悲,屆時萬物封埋,寒地為墓,”段緒言說,“這首《催雪》幽怨,奏者傷神,聽者傷心,不適宜吹給殿下聽。”
阮青洲靜了靜,道:“倒也無妨,再吹一遍吧。”
段緒言說:“奴才的舊簫凍裂了,沒帶在身側,不過殿下若想聽,也有辦法。”
話落,段緒言于他身后靠來,一雙手自后環上,覆過他的手背。
“冒犯殿下了。
”
段緒言很大膽,他不等阮青洲的應許,便帶過那人的手指按在音孔上,輕聲哼著曲調,又將指法一個一個教予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