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吾被他笑出身冷汗,又覺得實在沒必要,直起了腰背點了點頭。
漫長的敘述過后,王滇端起一次性紙杯喝了口微甜的水,“我死在了碎雪園,那天雨很大,遍地都是官員的碎肢殘尸,鼻腔里只剩下血的味道,我能感受到萬箭穿心的痛楚,尤其是心口那一箭,是一個叫做簡凌的侍衛射的,他在雨中沖我笑,但我沒有死。”
“我倒在了地上,一個穿著灰色斗篷的男人走了過來,伸手探向了我的脖子。”王滇聲音微頓,皺了皺眉,抱起胳膊靠在了椅背上,淡淡地注視著徐吾觀察著對方的反應,“他的手指刺穿了我后頸上的皮肉,我清晰地聽見了骨骼斷裂的聲音,他取走了我的第三截后頸骨,上面還帶著我的血肉,血水滴下來,落進了我的眼睛里,很燙。”
徐吾點了點頭,示意他繼續。
“然后我的四肢和脖子都被粗繩子拴住,套在了馬上。”王滇的手指不自然地蜷縮痙攣了一下,“在古代,這種刑罰叫做五馬分尸。”
“然后呢?”徐吾問他。
王滇輕笑了一聲:“當然是我死了啊。”
“啊。”徐吾又推了推眼鏡,他本能地感覺到了不適,王滇和他遇到過的病人不太一樣的地方在于,他沒有急切地求助的欲望,也沒有對醫生的抗拒,他更像在觀察自己,仿佛等待著某種求證,“所以你的意思是,夢境結束了對嗎?”
“算是吧。”王滇眉梢微動,“去年春天,我因為加班太久進了醫院,睡了半個月,做了這個夢,但夢境太混亂,我又接連服用了三個月的抗焦慮藥物,之后便記不清楚了,直到今年才想起來。
”
“那你今年想起來的契機是什麼呢?”徐吾又問:“是受到了什麼刺激嗎?”
“今年我加班太多,四月份的時候昏迷又進了醫院,我的助理在酒莊的車庫發現的我,當時我倒在車邊,身邊還有瓶破碎的紅酒,額頭紅腫有劃傷。”
徐吾有些疑惑地看向他。
“這次我昏迷了整整一個月,又做了一個夢,并且全部記得清清楚楚。”王滇坐姿舒展地靠在椅子上,看向徐吾的目光帶著居高臨下審視的意味,“并且我個人認為,這不是夢。”
他的目光讓徐吾有些抵觸,盡管他表現得十分溫和,但骨子里透露出來的確實強勢和壓迫以及被掩飾得很好的不平等感,但想起王滇自己描述的帝王身份,徐吾頓時又釋然,決定給病人多一點包容和耐心。
“那你這次又夢見了什麼?”徐吾問。
王滇似乎是看透了他內心的想法,眼底的失望和厭倦一閃而過,端起水來喝了一口,“徐醫生,時候不早了,晚上我還有個會,下次見面再聊。”
他看出了自己的不認同。徐吾瞬間明白過來,卻還是驚訝于對方的敏銳,更驚嘆于他巨額的診療費付諸東流。
就好像對方花了大價錢,平靜又索然無味地給他講了個曲折離奇的故事。
他甚至開始對王滇第二個夢境好奇,他究竟又夢到了什麼,能讓這樣一個理智又強勢的人精神全面崩潰。
王滇扯了扯領帶,起身同他握手告別,拿走了桌子上的病例,病例本因為他的動作散開了一瞬,露出了幾行字。
重度焦慮。
解離性身份識別障礙。
“謝謝,花很香。”王滇同他握完手便轉身離開。
徐吾在空氣中使勁聞了聞,疑惑地看向窗邊盛放的那朵海棠花。
這花沒味道啊。
——
王滇將病例隨手扔在了旁邊,使勁掐了掐眉心,方才縈繞著的死亡的冷寂才緩緩消散。
“王總,去公司嗎?”司機在前面問。
正看著外面車水馬龍的王滇倏然回神,“什麼?”
“送您去哪里?”司機忍不住勸道:“您剛出院不久,身體還虛著,還是不要再加班了,城東那塊地已經——”
“沒事。”王滇聽著車里舒緩的音樂,扯起嘴角笑了笑,“競標嘛,能者得之,錯過也沒辦法,最近這段時間太累,是該好好放個假了,回家吧。”
他閉著眼睛在后座上假寐,腦子里全都是梁燁的影子。
他皺了皺眉,試圖抗拒想起記憶中關于梁燁的一切,告訴自己只是做了個荒誕又離奇的夢。
這個夢應該是起于荒誕——世上根本沒有穿越這種事情。
然后發展逐漸真實細節——一個架構完整但從未存在過的朝代和國家,生動鮮活的、形形色色的可以被他記住臉和名字的人,發生的有前因后果邏輯整潔的事件,可以觸碰親吻的梁燁,在理智中逐漸不受控制的感情,現實和虛妄的掙扎,清醒和沉淪的糾纏。
最后再終止于荒誕——莫名其妙出現的修仙者,牽扯出來的三朝舊事,神秘恐怖的國師,玄幻又離奇的仙骨和道士,是他的潛意識在試圖讓穿越這件事情變得合理,然后讓自己永遠沉淪有梁燁存在的虛幻夢境。
可惜最終還是理智占據了上風,逼迫他清醒了過來。
‘我做了一個混亂、荒誕的夢。’
他跟許多個心理醫生說過這個開頭,卻從未來得及開始講述他和梁燁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