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令人牙酸的甲胄碰撞聲過后,寒冷的空氣中傳來了艱難的呼吸聲,從尸山里爬出來了個血人,青紫的手扶著斷裂的馬車殘轅,如同動作遲緩的僵尸,直起了身子。
雪花落在了染血的睫毛上,麻木又空洞的眼珠僵硬地轉著,掃視這周圍如人間地獄的慘狀。
目之所及,皆是血色。
“……北……”支在原地的人開口,便吐出了口黑紅的血痰,熱意沖散了睫毛上的霜雪,他急躁地、崩潰地想讓自己動起來,滿腔的憤怒和徹骨的恨意在骨血肺腑里橫沖直撞,最后終于嘶吼出聲:“北軍統帥……魏萬林——通敵叛國!”
他踉蹌著抬動了僵硬地腿腳,艱難地朝著城門口跑去,無數面無全非的尸體在他眼前掠過,絕望的嘶吼聲和刀光劍影仿佛近在咫尺。
‘兄弟們!最后一仗了!打完就過個好年!’
‘回大都領功封賞!’
‘管教那些韃子有來無回!’
“魏將軍!魏將軍!魏萬林!你怎麼敢——”
“我們都被他騙了!”
“敵襲!”
“刀劍都已生銹!糧草被燒了!走!快走!”
“來不及了——”
寒鴉凄厲的叫聲在紫雁城上空回蕩,踉蹌著的人猝不及防倒了下去。
他不想死,起碼不想就這樣窩囊地死去,他還沒有為義父博個好名聲,還沒有好好跟王滇再敘平生意,還沒有再逛逛九街十八坊載酒打馬……
前面是繁華不知危險的大都,后面是枉死不得還的數十萬同袍。
他恨到了極點,眼淚卻不受控制地洶涌而出,他絕望地看著大都的方向,清晰地感受著生命在一點點地流逝。
‘你可清楚你在為誰做事?’一道熟悉的聲音轟然在他耳邊響起。
他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凍得冰冷的手在身上急切地摸索中,終于在最貼身的地方找到了龍紋祥云的牌子,他急切的將那木牌砸碎,果然看見了王滇所說的東西。
‘若遇危難,陛下自會救你。’
一道刺耳的信號直沖云霄。
塞北遼闊的長天之下,刺骨的寒風席卷過尸橫遍野的哀城,裹挾著硝煙和血腥,一路往南,轟然撞進了大都的繁華紅塵。
梁燁翻身下馬,將手里的鞭子順手扔給了跟上來的充恒,“聞宗向來體格健壯,怎麼會突然病倒?”
“前幾日郊外有廟會,太傅隨祁明一同去,結果路上不慎跌了一跤,就不大好了。”充恒快步跟上。
梁燁敷衍地擺手免了下人們和聞宗大大小小家眷的行禮,一路快步進了內室,被濃郁的藥味嗆得直皺眉頭。
太醫和幾個聞宗的學生齊齊跪下叩頭,聞宗掙扎著要起來行禮,被梁燁一把按下,著臉道:“不必了。”
“謝陛下。”聞宗攥緊了他的手,又躺回了床上,苦笑道:“老臣無能,讓陛下費心了。”
“年紀大了就好好歇著,沒事瞎湊什麼熱鬧。”梁燁被這藥味嗆得有些煩躁,瞥了一眼地上跪著的人,“都起來吧。”
祁明等人才得以起身。
聞宗笑道:“無礙,不過是雪天路滑,若非樂弘在旁攙著老臣,怕是都撐不到陛下回來。”
梁燁皺了皺眉。
“人多聒噪,老臣想同陛下單獨說幾句話。”聞宗閉著眼睛道。
“老師。”祁明焦急又擔心地看著他,“還是太醫從旁看著比較——”
“我有數。”聞宗擺了擺手。
“都下去。”梁燁冷聲道。
很快房間里就只剩下了君臣二人。
聞宗看上去消瘦不少,這個精神矍鑠的小老頭好像永遠都不知道累,打梁燁記事起他就是這般模樣,能裝愛演,膽小怕事,罰起人來毫不留情,啰啰嗦嗦一肚子壞水。
梁燁以為還得被他啰嗦上許多年。
“陛下,過了今夜除夕,老臣便九十整啦。”聞宗笑瞇瞇地看著他,“人總有這麼一天,我這算是人生大喜。”
梁燁冷冷盯著他,攥著他的手攥得死緊。
“我十九入仕,歷經三朝,親眼看著大梁從如日中天行至窮途末路,也深知自己愚鈍無能,沒辦法以一己之力扭轉乾坤,便總是畏首畏尾……”聞宗拍了拍他的手,“我見你時你跟個小泥猴兒一樣蹲在樹上沖我扔泥巴……只能眼睜睜看著你被崔語嫻那妖婆折磨卻無能為力,所以你要走我也沒臉攔著……但你身上終究流著先帝和卞將軍的血,骨子里就不肯服輸,辦成了我幾十年都沒能辦成的事……我就是到了地底下,也有臉去見他們了。”
“不過是跌了一跤,年后開朝還有許多事要你做。”梁燁沉聲道。
“陛下,人得服老啊。”聞宗閉了閉眼睛,攥著他的手愈發用力,聲音哽咽道:“只是你奪回來的這個大梁……疲敝衰亂,內憂外患,處處都是殺機,我本想趁著還能動,幫幫你,奈何老眼昏花……陛下,臣以下所言,求您萬萬謹記在心。”
梁燁下頜緊繃,頂著他渾濁含淚的目光,點了點頭。
“北軍統將魏萬林……性情浮驕,雖有統帥之才,卻無守國之心,可拱衛京師,卻不可遠放邊疆,長此以往,必生反意。
”
“右仆射晏澤,雖性情圓滑,追隨過崔語嫻,但此人知恩圖報,心性不壞,才能不在老夫之下,且其不在世家之列,陛下當扶植其與世家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