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沨是個孤兒,他沒有體會過父母親情,看不懂這兩夫婦對孩子到底是關心還是不關心,只是他看得出,那傳聞中舉世無雙的鐘家嫡長子,在旁人看不見的地方,眼里卻有著同齡人沒有的麻木。
他莫名對這最后一個目標感到有幾分好奇,細細觀察之下,發現這所謂的天才與旁人的確要不同許多,平日里不是練劍練騎射,就是讀書寫字,熟讀兵法,每日寅時起身,亥時入睡,作息死板無趣。
他喜歡拿扇子做武器,并且招式利落又漂亮,倒是與他這貴公子氣質有種說不出的相配,只是他的父親并不喜歡,覺得這都是花架子,上不得臺面,若是日后上陣殺敵統領萬軍,唯有持劍戟才能服眾。
段沨想,這便是靖文帝最想殺鐘卿的原因了吧,鐘家已經在天下文人中賺滿了名聲,若是安分讀讀圣賢書也就罷了,偏生還想染指武官。
鐘卿此人絕非池中之物,若是從軍,將來騰天潛淵指日可待。
而歷代皇帝最怕的便是功高震主,不管鐘家有沒有這種心思,靖文帝都要將這樣的可能扼殺在搖籃里。
段沨觀察他的期間,剛好目睹了他扇子被撕的一幕。
鐘毅謙也不似外人看來那麼儒雅,嚴厲起來會將棍棒落到鐘卿身上。
那時的小公子武功已經很厲害了,卻生生挨著打,后背單薄的衣料里浸出血痕,而他能做到的只有抿緊嘴唇不吭聲。
鐘毅謙要他自己把扇子燒了,鐘卿什麼也沒說,默默點了把火。
鐘卿身邊有兩個小侍衛,一個年紀才十歲出頭,一邊哭得直打嗝,一邊給鐘卿上藥。
年齡稍大點的那個,一手柳葉鏢被他玩得極好,并且油嘴滑舌的,偶爾也能逗得鐘卿發笑,只見他變戲法似的從背后變出一把新的折扇,笑嘻嘻地遞到鐘卿面前。
后者的眸子短暫地亮了一瞬,又很快平靜下去。
段沨有些不明白,為何同樣是主仆,別家的仆人面對主子時,總是戰戰兢兢。
而這屋里的三人,相處倒更像是朋友一般隨意。
雖說是壞了規矩,但,總讓人覺得有點羨慕。
段沨握緊了手中的瓷瓶,竟然感到幾分猶疑不定。
直到下一頓飯食送來,段沨知道自己不能再拖了,他已經將所有栽贓證據偽造好了,就等著把藥放進去了。
菜端上桌,鐘卿卻先是將兩個小侍衛一起打發了出去。
隨即眼神放空看著前方,淡淡地問了一句:“這是什麼毒?”
段沨心頭一緊,他是什麼時候發現的?
鐘卿又問:“會死得很快嗎?”
段沨實在好奇,又或許是因為這些天看到的,使他內心隱隱有些觸動。
段沨從暗處站出來,回答道:“此藥名:斷魂。不會立刻死,但無藥可解。”
鐘卿側頭看向他,嘴角微微一挑,“皇上的人?血滴子麼?”
段沨驚訝于這個少年的聰慧,不過還是沒有交底,“怎麼說?”
“我素來與旁人無仇怨,尋常人也殺不了我。前幾日皇帝才夸贊了我,而后閣下便潛入了我府中三天,未能驚動一人,卻也沒有動府中一分一毫,卻總是盯著我,想來不是為錢財,是在想如何替皇上悄無聲息解決了我,又能夠栽贓嫁禍順利脫身吧。”
段沨眉頭輕蹙,這才察覺自己一直以來竟是輕敵了,這個少年不僅對圣心揣測如此之深,甚至猜出了他的行動。
“你不用緊張,我已是將死之人了。”
段沨看著眼前的少年,“你不想活?”
少年一手撐著腦袋,狹長的眼尾揚起一抹慵懶的弧度,無端有些攝人心魄,他挑了一筷子自己最愛吃的菜,嘴角含著淡淡的自嘲,“這樣的日子,早就沒有期待了。”
他將藏著毒藥的菜放進嘴里咀嚼,眼里只有平靜,沒有一絲懼意,還有心夸贊一句,“今天的菜燒得還不錯。”
段沨也不知當時怎麼想的,看到鐘卿要夾第二次菜,他當即就沖上前制住鐘卿,將將菜給打落,只是毒發還是來得太快,鐘卿剛想反抗,方才吃下去的毒便發作了,隨即猛地吐出一口毒血,胃里一陣燒灼,疼得他癱倒在地。
可即使是這般疼痛,鐘卿嘴角卻緩緩勾起,眼底竟然涌現出瘋狂的快意,“別、別救我。”
段沨從沒見過這麼想死的人,他故意打翻了桌上的菜引出響動,又迅速躲回暗處,眼看著兩個小侍衛一起沖進來將鐘卿扶起,段沨溜出了鐘府,卻再沒有回過皇宮。
他的任務失敗了,鐘卿沒死,可也不算失敗,因為鐘卿已經成了廢人一個。
他差點殺了鐘卿,卻又因一時心軟救了他。
但他還是堅守自己的諾言,不再做天子手中的刀,大內侍衛齊齊出動,拼盡全力圍剿,他死逃生將近兩個月,奄奄一息時卻又偶然被鐘卿所救,在云越的幫助下改頭換面,成了鐘卿身邊的暗衛。
雖然同樣是做旁人的刀,鐘卿卻給了他不一樣的活法。
因此即使是他的身份真的被揭穿,他寧愿自己回宮請罪,也不會牽連鐘卿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