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時候他們都不說話,坐在Z大校內的長椅上,蘇白會看看教授給的資料,老人要麼是在發呆要麼就是在喝水。
蘇白也邀請過老人一塊吃午飯,結果被人一次又一次委婉拒絕。
細想也是,他們不算熟悉,或許蘇白認為自己是好心,但老人卻認為是施舍。
后來和張教授一塊回校,路上遇到老人,教授還特別熟稔地打招呼:“老江,好久沒見你了。”
哦,原來老人姓江,蘇白問過,但老人從來沒回答。
“是啊,張教授。”老人禮貌應答,“最近可還好?”
“好著呢好著呢。”教授笑道,又把蘇白往前推了推:“這是我新收的學生,蘇白。”
“最近在學校有見過這位小同學。”老人看一看蘇白,“還跟他聊過天。”
“是,我和江老師相談甚歡。”蘇白從善如流。
“使不得使不得,叫我老江就行。”老人趕忙推辭,“你們都是有大學問的人,而我就是個撿垃圾的老頭子。”
“什麼學問不學問,都是吃五谷雜糧的人,誰又比誰更高貴呢。”教授說,“依我看,小蘇也確實可以稱你一聲老師,你較他年長,人生經歷比他多,讓他學習學習,有何不妥?”
“我是說不過您,張教授。”老人苦笑地擺擺手,“先行告辭,我還得上回收站一趟。”
“嗯嗯,你忙你的。”教授應和。
“您慢走。”蘇白也立馬再吱了個聲兒。
二人目送老者扛著尼龍袋子遠去,蘇白問教授:“聽江老師言談,感覺他也是個文化人。”
什麼“使不得”什麼“告辭”都信手拈來。
“是,只不過沒個好際遇,顛顛簸簸地大半輩子都過去了。”教授背了手,轉身往宿舍方向踱步,“前兩年我剛見到他,是在我文學系朋友的課堂上,他坐在大教室的最后一排,拿支鉛筆在舊報紙上記筆記。
”
“我當時是路過那教室,從后門看見是我朋友的課,就進去聽一兩耳朵,坐到了他旁邊的空位上,看他記筆記吃力,把隨身帶的圓珠筆給了他。”
“后來跟我那朋友聊天,聽說他幾乎每堂課都來,沒有課本和筆記本,就只帶著一支削好的鉛筆,和一疊用線縫在一起的舊報紙。”
“我朋友對他印象深刻,跟他商量后送了他一套教材和文具,我呢就幫著他在校圖書館辦了張借書卡,課后他就可以去圖書館找一些書拓展閱讀。”
“幾次來往過后,漸漸就熟悉了起來,他跟我們說了些自己的事情,哦,對,跟你要研究的主題還挺有關聯。”
“他也是曾經‘盲.流’中的一員,年輕時進過收容所,活了下來,只不過沒被登記在檔案。”
“我這兩年勸說他做個檔案,我也好幫他找一找離散的家人,他不愿意,也沒跟我說理由。”
“我猜想他大概是怕聽聞到家人離世的消息,或者是不愿意讓家人看見自己這副模樣,于是干脆拒絕所有的尋親幫助,一個人這麼熬著。”
“當事人不愿意,我自然也沒辦法強求,只能通過一些他平時的言行舉止,來推斷他的來歷。你也注意到了,他的口音其實偏東北,骨架也偏高大。喜歡文學,而且聽我朋友的課能全程跟得上,我朋友教的是唐詩。再加之他那名字:江聽寒,一聽就有家學底蘊。”
“所以我大致推斷,他是二三十年前東北農村家庭的孩子,有一定家學底蘊,但高考發揮失常落榜,又因東北那邊的下崗潮沒法找到‘鐵飯碗’工作,只能南下來到發展剛剛起步的Z市碰一碰運氣。
結果不幸丟失身份證件,被關進城市的收容所,與親人失散。從收容所里僥幸出來,也沒辦法找人補辦身份證,就只能一直在Z市流浪,靠拾荒度日。”
“不過這一切都只是我個人的猜想,沒機會到人家面前證實,畢竟也不是多麼好的回憶。”
蘇白聽得入神:“我跟江老師挺有緣分,不知可不可以問他一些當年的事。”
“哦,你父親那事兒,確實,感覺是有些相似。不幸都是相似的。”教授說。
蘇白沉默了會兒:“但也總感覺他什麼都不會跟我說,他姓什麼都還是您告訴我的。”
結果被教授拍了后腦勺,“那我就懷疑你博士論文怎麼寫的?這是基本的人際溝通啊,小同學。”
“我博士論文是定量研究……”
“定量就不需要發問卷,不需要和人溝通了嗎?”
當然是需要的,蘇白的溝通能力沒問題,只是老人不愿意說,那他能有什麼法子?
江聽寒,江聽寒。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蘇白莫名便想起這樣一句唐詩,以及想起他還沒有好好看見過老人的正臉。
有頭發過長且未修理遮擋的原因,也有老人跟他講話從來沒敢正眼看過他的原因。
蘇白覺得自己有必要和老人多聊聊。
司望按照司源說的,找到司宇現在住的房子。
開門的是個斷臂漢子,沉聲問他:“你是誰?”
漢子右眼角向下有一個不明符號的黑色刺青,更襯得他凜冽如寒風的目光來勢不善。
司望強忍著渾身的不自在:“我是司宇的大哥,司望。”
“哦,司宇不在,你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