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迷迷糊糊啃了司望臉兩口,權當作補償。
做了些夢,沒頭沒腦的。
一會兒他還在高中的課堂,懶散走神的間隙瞥見斜后方司望認真的側臉。午后的陽光映照,司望淺色的瞳孔染上漂亮的金黃。
一會兒又回到大學時,他和司望牽著一條長長的紅繩,走在校園落葉的樹林里,紅繩很長,他們隔得很遠,一不留神紅繩纏住樹干,擋住了他們去路。
一會兒又在他們臨別那晚的酒店,他們纏綿于旅館,床榻扭曲成急流的漩渦,他們深陷漩渦里,卻被水流越推越遠。
一會兒又是幾天前他們一塊到老師家拜訪,司望一杯酒就喝高,和校長稱兄道弟,直問為何總是到他們那一屆畢業后,學校才升級更新硬件軟件設施。
大部分都是關于司望的。
一小部分,關于那個被他安放在記憶匣子里,已然褪去顏色的故鄉。
他大概是要重新找到它了。
醒來發現司望也在睡,表情很乖。
蘇白小心翼翼地挪動腦袋,試圖給司望肩膀減輕壓力,結果別人抬手摁住:“別動。”
他聽到司望的心跳很快,呼吸也稍顯局促。
“做噩夢了?”蘇白問。
司望聲音沙啞:“有點不好的預感。”
蘇白想起從老師家回來,司望又接到家里來的電話,當時司望沒多應答什麼,只神情凝重地說:“我會盡快回來的。”
蘇白以為是他父親病危,那兩天積極地幫他看回w城的票,但他執意要把蘇白送到Z市再回去。
“不是病危,是病情得到控制,可以接回家去臥床休養。”司望解釋說,“我媽一個人不太方便照顧,而我弟弟妹妹又互相推辭。
”
“我就又打了筆錢,拜托他們找保姆先照顧著,等把你送到了,我再從Z市回w城看看,到底是什麼情況。”
“你不太想回去。”蘇白敏銳地指出。
“是。”司望也坦然,“其實我做到給錢就行,回去了也是這麼個結果。”
“總歸是要去一趟,你爸病了那麼久。”蘇白說。
司望自嘲:“我也逃了那麼久,假裝無事發生。”
蘇白摟了他一下,這會兒在飛機上也是。
“下了飛機,你就直接換乘吧,動作快的話,大概晚上七八點能到w城。”蘇白說。
“嗯。”司望合了眼,眉心微蹙,“我想和你多待一會兒。”
“我知道。”蘇白安慰道,“如果我這邊進展順利,我也會盡快回去找你的。”
不知道怎麼處理某件事情的時候,司望會選擇將它放置角落。
倒也不是說不作為,而是說服自己不在意。
他作為當然是作為了,父親重病,要錢給錢,方方面面給妥帖。
但要說上心,他也確實沒上心,一直拿工作忙敷衍人,就是不松口說要回家看看。
而后來他也已經順利離職,回去一趟不算難事。
甚至在母親這一個報平安電話來之前,他都滿心滿眼只想跟蘇白去嶺南,沒有想過回家一趟。
在傳統樸素的道德觀下,他這是典型的不孝子,有了媳婦忘了娘——有了男朋友忘了爹。
不過司望想,他似乎也不再對這樣道德觀的譴責產生慚愧內疚心理。
早些年慚愧多了,也就麻木了。
發現自己無論做到哪種程度,都還是免不了被挑錯處,最后也只能躺平放棄,任爾東西南北風。
這次回去遠不是事情的結束,甚至還會起新的紛爭;他回去也不是解決問題,只是因為被良心挾持不得已妥協。
相比于獨自承擔沉重身世的蘇白,司望覺得自己很多時候只是個懦夫。
他害怕被指責,害怕背包袱,害怕不能面面俱到,害怕被人看出他這個家中長子并不是無所不能。
所以他想過自.殺。
在弟弟進廠打工卻被領班惡意標記時,在妹妹不得不為高額彩禮放棄師范的錄取通知書嫁于家.暴.男時,在父母見縫插針跟他打電話訴苦說工廠買斷工齡補貼沒發放到位、弟弟妹妹又不省心盡知道從家里拿錢時。
司望一遍遍安慰,一遍遍道歉,一遍遍想方設法。
一遍遍想著是不是只有他死了,才會帶走所有人的苦難。
那年室友從高樓縱身躍下后,司望便開始斷斷續續地做著同一個夢。
他夢見他自己站在滿月的天臺上,地面是粼粼反光的湖水。若他跳下去,入水時會變成一尾魚,魚的記憶只有七秒,那麼他就會忘記作為人時的那些為難、內疚和恐懼。
同時也會忘記,作為人時那一點點難得的歡喜。
后來站累了,他坐到天臺邊緣,輕輕晃著兩條腿,小時候爬上家門口那棵高高的老樹,坐在那遒勁枝干上,他也是這樣晃著自己短小的腿,等待暮色籠罩大地,爺爺奶奶荷鋤歸家。
滿月下了場大雪,落在司望肩膀。
其實他在w城從沒見過雪,對雪的印象來自語文課本和課外的文學雜志。
以及死對頭蘇白,冷雪氣息的信息素。
想到蘇白,這樣的夢境便如大戲謝幕般迅速消退,哪怕睜開眼身旁空無一人,他也似乎能得到些許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