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一處人少的地方, 固定好輪椅的剎車片, 時嶼蹲到賀錚面前,仰頭看著他, “你說吧, 我聽著。”
賀錚對上他的目光,面前男孩比離開北又時又瘦了幾分, 圓臉變成了瓜子臉,顯得眼睛分外大。
“又沒好好吃飯?”賀錚伸手摸摸他的臉。
時嶼像貓咪被擼了毛般瞇縫了下眼睛, 隨即道,“我不信你能吃得下?”
頓了幾秒, 他又扯扯唇角,“總要有個走出來的過程,你不用擔心我。”
“對不起。”賀錚輕聲說。
時嶼腿蹲的有些麻, 站起來跺了跺腳, 而后俯身雙手撐在了賀錚的輪椅兩側。
“哥, 能別說這三個字嗎?”
“說實話, 你講這三字,我都有點想打你的沖動, ”時嶼慢聲道,“你沒對不起我,追是我要主動追你的,你沒拿刀架在脖子上逼我。”
“你唯一不該做的,就是縱著我,吊著我,給我希望最后卻毫無理由地把我踢開。”
他盯著賀錚的眼睛,“所以你想說,我還挺想聽聽的,總得讓我死也死得明白點。”
賀錚上次就感覺到了,時嶼平時是一個很乖也很平和,跟誰都能嘻嘻哈哈的人,但真要生氣起來,壓迫感一點都不弱。
至少賀錚覺得自己現在挺緊張的。
他與時嶼對視,目光有些無處安放地垂落下去,一時也不知從哪里講起,于是先坦白住院這事。
“那天我從樓頂跳下去,其實不是因為貓。”
時嶼心頭霎時一跳,緊接著他聽到賀錚平靜地說,“是我自己跳下去的。”
“我有中度抑郁癥,有時會轉向重度,”在時嶼瞳孔緊縮,被驚住的不可置信中,賀錚輕聲道,“那天正好狀態不太好,就沒控制好自己。
”
時嶼一時驚得說不出話來。
抑郁癥作為當代社會最普遍的精神類疾病,幾乎沒有人不知道。
他也常常聽到誰誰誰患了抑郁,或者誰誰誰在哪天抑郁自殺。
可聽得多,時嶼自己沒見過有誰真的因為抑郁癥而死,至少身邊那些天天喊著自己抑郁的沒一個想死的。
可現在賀錚卻差點丟了命。
“為什麼啊?”時嶼喉嚨哽住,顫聲問道,“你……你有什麼想不開的啊?”
賀錚有片刻沒說話,他提了下嘴角,想笑一笑,但臉側的肌肉僵硬到不受控制,努力良久,這才拿出一個稍顯輕松的笑容。
“雖然你不想聽對不起這三個字,但我還是得先道個歉,四年前對你態度不好,嚇到了你,對不起。”
“你……”時嶼嘴唇翕動,原來賀錚想起來了。
“那天,”賀錚收回手,唇線拉平,聲音又漸漸沉下去,他讓自己盡量做出一副已經接受事實的平靜表情,輕聲道,“我家里人發生空難,我趕著回賀家,脾氣太沖了。”
時嶼愣住了,他怎麼也沒想到當年讓自己耿耿于懷的真相竟然是這樣。
一時竟有些無措,他想說幾句安慰的話,可在親人的生命面前,什麼語言都好像顯得很蒼白。
時嶼突然覺得自己很笨嘴拙舌,嘴巴張開,到最后卻只能蹲下來緊緊握住賀錚的手,企圖通過這樣的方式替對方分擔哪怕一點點痛苦。
賀錚指尖抽動一下,在暗下來的沉沉暮色中,他強壓著什麼般,猛地仰起頭,卻還是沒控制住眸中的晶瑩從眼角滾落。
“我爺爺奶奶,我媽媽和弟弟都喪生在了那場空難里,而他們……”
男人一字一句地說著,仿佛又回到了四年前的那個下午。
一則新聞。
一個電話。
他的人生自此轟然坍塌。
賀錚喉嚨里滿是血氣,再難掩蓋痛苦,紅著眼看向時嶼,親手慢慢用刀劃開至今仍未愈合的傷口。
“而他們的航班是我改簽的。”
“什……”
時嶼對上他破碎的眼神,第一反應是用力抱住輪椅中的男人,下一秒,眼淚瞬間涌出眼眶,啪嗒啪嗒直往下掉。
為什麼會是這樣?
他震驚又渾身顫抖地想:這太殘忍了。
最親的人因為自己而離開,讓活著的那個人怎麼辦?又該如何自處?
“不是你的錯,你也不想的,誰都預料不到會發生這樣的意外,哥,不是你的錯,真的不是你的錯,你別自責,你……”
時嶼語無倫次地說著,自己卻先崩潰地哭出了聲。
活生生的人命,還是自己最親的人,這樣的切膚之痛,又怎麼能是一句不是誰的錯就能揭蓋過去的?
“他們原本訂了后兩天的機票,為了參加我的畢業典禮,我給他們重新改簽了航班。”
賀錚額頭抵在時嶼胸口,聲音像被生銹的鐵絲網濾過,“我弟弟才剛高考完,他考上了自己最喜歡的大學,原本九月份他就可以開始新的人生,我媽……”
賀錚喉嚨哽住,說不下去了。
午夜夢回,他后悔過無數次,也憎恨過自己無數次。
為什麼要改簽航班?
如果沒有改簽航班,他們也不會客死異鄉,連捧骨灰都收不回來。
而他也陷在了一場噩夢里,至今都沒能醒過來。
“哥……”
時嶼語不成調,太心疼了,為什麼這樣不幸的事會發生在賀錚的身上?
他還去廟里燒香拜佛,自以為賀錚是叫上天垂憐的人,卻直到此刻才明白,命運多殘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