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記而已。”
寬袍黑袖滑落,擺渡人將纏好繃帶的手腕藏回袖內,淡道:“小貴人以前沒見過「墮神印」嗎?”
墮神印,顧名思義。
乃是一些已經歷劫成仙、成神的修道者,因為種種原因要被剝奪仙籍,逐出九霄仙境,便用此印法剔骨消身,磨滅仙靈。墮神印永難磨滅,一旦刻上便會淪為不人不鬼不神的三界異類。
能稱作墮神之人,皆是犯下了滔天罪孽、窮兇極惡。
南一凝望著擺渡人,目光仿佛穿透黑布與他對視,窺探到那些不可告明的秘密過往,“你是仙界的人?”
千萬年來,三界飛升成仙者屈指可數,然而這里居然有一個真仙,淪落到鬼王座下,成為黃泉擺渡人!
“你所犯何事?怎麼會來冥界。”
“萍水相逢,小貴人何苦打聽那麼多,平白無故挖人傷口。”擺渡人劃著槳,語氣悠然:“你坐你的船,我渡我的河,有時候知道的越多,便會越麻煩。”
南一怔然道:“抱歉。”
他無意窺探別人的隱私,只是那融血刻骨的咒文,莫名讓他心間發緊,甚至沒多思慮便脫口而問了。
“小貴人,轉過前面的水道,我們就離開妄淵地域了。”
聞言,南一順勢看向前方,沉浮的輕舟壓了滿面光線,不遠處隱約浮出一道湍急水彎,蜿蜒直至狹隘崖口深處,分割了兩界邊境。
只要駛過此處,便能成功逃離妄淵。
離開妄淵。
離開這個生活了三百多年,承載了他全部記憶的地方。南一的眼神仍舊平靜,然而指尖卻緊張到微微發顫,那種只差一步就能自由的巨大喜悅籠住心間,雖然他還沒有想好要去哪里,以后要怎麼生活。
但在這一刻,他忘記了對未知的恐懼,就像一個多年以來、壓制著反骨卻還是叛逆了的小孩。
寒鴉忽而驚飛,血月不知何時已隱入烏云,風聲嗚咽,白光乍泄,驚雷轟然悶響——
擺渡人劃槳的手一頓,突然出聲道:“看來,今天不是一個好日子。”
白芒乍泄,異雷鳴動,一陣急猛強風以迅雷之勢吹涌水渦!
頃刻之間,鬼水河面潮浪滾滾,輕舟不停打擺,劇烈震顫裹挾著陣陣強波。南一根本無法站穩,東倒西歪中差點隨著整個船艙沉入河面,幸而擺渡人在關鍵時刻壓緊船頭穩住平衡。
“出什麼事了?”南一微微沉眸,聲音也快被疾風吹散。
擺渡人扶著船槳撐身,回望來路片刻,隨后指尖輕掐了一個手訣,道:“驟變異驚,恐有不測。”
不測。
什麼不測?
是誰的不測……
整條鬼水河面已被陰霾般的黑霧籠罩,南一如陷深淵,視線不清,卻能感覺到周圍被森冷寒涼的溫度覆沒。仿佛山雨欲來、烏云壓境,有一種沉睡于黑暗里的危險巨物,正在緩慢蘇醒——
這種感覺。
是妄淵崖底的魔息!
擺渡人沉聲道:“明無魔宮有異,引得整個妄淵的魔息也跟著躁動了。”
仿佛為了印證這句話,南一手腕處的南檀念珠微微顫動,黑蛇也極為痛苦的探出頭,哀聲嘶鳴。
“怎麼會……”
南一站起身,踏上船頭朝明無魔宮的方向眺望——
相距甚遠,遙遙千里。然而他卻明顯看到天幕上方黑焰滾滾,魔息翻涌,陰森氣氛怖如煉獄,不知發生了何等慘景。
烈蓮焚焰!
那是君淵每次心魔發作,難以抑制魔息躁動時才會出現的黑焰!
為什麼。
怎麼會這樣?
南一根本沒有將魔息放入君淵體內,為何會在此刻引得他心魔發作?
水道漸近,寒風侵肌,輕舟很快便要駛離此處。南一站在船頭,神情冰涼,烏發在狂風中靄靄隨飛,他像是渾然忘記一切,又或者被吹成了巋然不動的匪石。
天邊黑焰倒影在南一清澈的眼眸,那蓮火愈發旺盛,似乎在灼燒著靈魂與血肉。
……
不要想。
不關他的事。
就算心魔發作,就算鳳詡和綺羅心懷不軌,君淵也不一定會有事。
他要走。
這是他唯一的機會。
是君淵先對不起他的,他只是想走,想活命,這有什麼錯?君淵又何曾管過他的死活?
但南一的眼睛,根本難以挪動半寸——
他緊緊地盯著明無魔宮的方向,內心陷入瘋狂拉扯的分裂情緒,有兩種聲音在耳邊充斥、混亂不堪:一種催促他要趕快離開,一種告訴他……君淵會死。
君淵會死!
突如其來的念頭就像燒灼滾燙的鐵針扎進南一心臟,痛得他呼吸一重,冷汗淋漓。
不能……
他做不到。
整整三百年相伴,他是被君淵養大的,雖然……他不要他了,雖然南一厭惡也憎恨這種關系,他想逃。但他做不到冷血無情、冷眼旁觀的看著君淵陷入危險。
明無魔宮承載了南一所有的回憶,貫穿了他一生的美好與痛苦。他曾把這里當作家,當作避風的港灣,不單單是感情,還有無數曾陪伴過他、照顧過他,在黑暗里對他伸過來的好意。
沒有人能眼睜睜看著家被燒毀,雖然他已經回不去了,但那依然是他已經刻入骨血的本能。
唇齒嘗到腥甜的血味,南一艱難道:“停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