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如深深吸一口氣“刷——”地掀開車簾,頭往外一探,就對上了德全那張跑得涔白涔白的臉。
德全喘勻了氣,支起根蘭花指朝寧如深嗔怪一點,“哎喲,寧大人可真是磨人~”
寧如深禮貌微笑:………
·
從宮門往皇宮深處走,一路是金瓦朱墻。繞過一道側門,就走上了一條蜿蜒小路,道旁栽著一片堆如玉雪的梨樹。
寧如深環顧四周,暗自感嘆:
春庭玉梨樹,埋尸好去處。
他這一去,恐怕就回不來了……
“大人怎的嘆氣?”德全笑道。
寧如深搖搖頭,抬手點了棵開得最繁盛的梨樹,“我喜歡這棵。”若要埋尸,他先占個位置。
“這皇宮之內,一草一木都是圣上的。”德全笑瞇瞇道,“大人若是喜歡,改日得了賞,可向陛下討一兩枝。”
寧如深聽得心潮涌動。
他竟然還能有“改日”。
“借公公吉言。”
交談間很快就到了御書房外,德全停在門口躬身道,“寧大人請,奴才就不進去了。”
寧如深點點頭,想到宮里的規矩,又從袖中摸了一把,老練地塞到德全手里,“有勞公公。”
說完理了理袖擺,跨入御書房中。
門扇合攏,德全迫不及待地往手上一瞅:幾顆小核桃滴溜溜堆在一起,還有顆只剩一半的。
“……”咔。德全直接裂開了。
御書房內。
檀木桌上整齊地擺放著上好的鎮紙筆墨,白釉瓷瓶中斜插著幾枝梨花,為嚴謹肅穆的室內添了幾分明麗雅致。
李無廷身著玄衣坐在案后,眉峰微斂。
在他跟前立了一名華服男子,生得富貴風流,五官同李無廷有三分相似——正是先帝二皇子,軒王李應棠。
李應棠撥著梨枝,“陛下,今日大典上是怎麼回事?”
李無廷指尖輕點著桌案,沒有回話。
李應棠看了他一眼,無奈勸說,“臣不知道那寧琛是犯了什麼事,但現在朝中功臣都擰成一股繩。他既有擁立之功,又有父皇口諭,隨意處置怕是有兔死狗烹之嫌……”
“皇兄,朕有分寸。”李無廷終于開口。
李應棠瞅著他,想了想笑道,“是臣多慮了。”
“陛下。”外間正好傳來一聲稟報:“寧學士覲見——”
李應棠收回手,行了一禮,“臣先告退。”
……
寧如深跟著內侍往御書房里走去,走到半途便迎面遇上從里面出來的人:
周身一派天家的貴氣,與李無廷容貌有幾分相似。只是眼角落了一道淺痕,美玉微瑕。
他還記得這位是大典上剛封的軒王,“見過王爺。”
李應棠倒是很和氣,“寧大人。”
兩人都沒有多做寒暄。
寧如深同他擦身而過,很快進到御書房內,見到了坐在案后的李無廷。
李無廷正垂眼在紙上寫著什麼,沒有看他。
寧如深躬身行禮,“參見陛下。”
前方默了片刻,傳來清冷的聲線,“朕聽說寧卿今日摔了一跤,把頭磕了?”
寧如深:……誰,誰打的小報告!
他一副羞愧的模樣,“臣愚鈍。”
李無廷放下筆,輕飄飄看了他一眼,“寧卿身手了得,怎麼如此不小心。”
寧如深,“……”
錯覺嗎,怎麼感覺陰陽怪氣的?
隱隱有涼風擦過身側,帝王的視線直落在他身上。
寧如深垂著睫毛哐哐咳了兩聲,顫顫悠悠地叩拜了下去,“陛下是在怪罪臣……臣罪該萬死……咳咳咳咳咳!”
李無廷從案后默然看著他。
緋紅的朝服過于寬大,更顯得伏在地上的身影孱弱不堪。
隱隱透出后背伶仃的脊骨,烏發如傾墨散了一背。
攥緊的指節抵著唇,咳得都泛紅了。
倒不像是全然在作戲。
寧如深正被口水嗆得眼冒金星,視線里冷不丁出現一雙金絲鑲邊的玄色長靴。
“看來是朕嚇到寧卿了。”
“?”寧如深淚蒙蒙地抬眼,“陛下?”
濕潤的眼底看上去清澈無害,帶了點純然的疑惑。李無廷同他對視片刻,這才緩緩說道,“朕叫寧卿前來,是有關寧卿職務的事。”
職務?
寧如深陡然驚醒:喔對了,他要辭官!
李無廷道,“寧卿腦子傷得不輕,翰林院的差事應當是做不了。明日起……”
寧如深沒按捺住,欣喜道,“臣也正打算告老還鄉——”
“……來御書房。”
兩道聲音同時落下。
御書房里靜了靜,兩人一上一下對視。
李無廷平靜地看著他,“寧卿方才說什麼。”
寧如深嘴唇微微一顫。
他特麼才想問李無廷在說什麼!
傷了腦子不能去翰林院,所以來御書房?
你尊重過御書房嗎!
“臣……”寧如深抵了抵太陽穴,頭暈目眩道,“臣是不是耳鳴了,陛下是說告老還鄉對吧?”
李無廷忽然從他跟前半蹲下來,清冷的視線驀地同他齊平。一只溫熱粗糲的大掌鉗著寧如深的下頜,將他的臉扳了起來——
“唔……”
這張略顯蒼白的臉便清晰地落入李無廷眼中。
李無廷輕聲,“寧卿舍得告老還鄉?”
“什麼?”寧如深猝不及防被捏了臉,睫毛顫動了一下,嘴唇像金魚一樣啵了啵。
微弱的呼吸輕拂過帶繭的虎口。
李無廷細細掃過寧如深的神色,指腹下的皮膚柔軟偏涼,讓人想起庭中的白梨花,稍一用力便會被揉碎一樣。
御書房內落針可聞。
內侍宮女早已默不作響地跪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