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域大軍的鐵蹄沒有踏進大都,卻踏碎了無數臣民的信仰,他已經能夠預見,茍延殘喘的南秦皇室終將走向什麼結局。
“……殿下?”
祝珩側目:“嗯?”
裴聆瞟了眼城墻,小心翼翼地道:“那些人罪有應得,死不足惜,塔木跟我講過,他們欺上瞞下,致使將軍身陷險境,論罪當誅。殿下,將軍平時很好相處的,不像傳聞說的那樣。”
祝珩眨了下眼,反應過來他是在說城墻上懸掛的尸體。
那就是被燕暮寒斬殺的副將們,經過幾個月的日曬雨淋,尸體已經腐爛,露出白骨,好似吊了幾具骷髏架子。
“你覺得燕暮寒很好相處?”
祝珩打量著骷髏架子,想問問裴聆這話說的不違心嗎。
“我……”裴聆低著頭,“我覺得將軍人很好,他收留我,給了我新衣服,讓我吃飽飯,是個好人。”
祝珩聽笑了:“隨手施下一點小恩小惠,就是好人了?”
果真是小孩子,評判好與壞的標準也簡單。
“或許在您看來是小恩小惠,但這是我夢寐以求的東西,我知道有很多關于將軍的傳聞,也知道他在大家眼里是什麼樣的人,可是那些和我又有什麼關系。”
祝珩眸光微動,收斂了笑意。
“不管將軍做過什麼,他幫了我,就是我的貴人,如果我因為傳聞否認將軍對我的幫助,那不就是恩將仇報、不識好歹嗎?”裴聆飛快地看了他一眼,小聲道,“反正我覺得將軍對您挺好的。”
悉心照顧,百般呵護,怎是一個好字可以概括的。
傍晚時分的日光照在城墻上,給森森的白骨上打上了一層金輝,像是佛祖隨手揚下的一把香灰,借此超度亡魂。
祝珩突然想起第一次參加宮宴的事。
那時他七歲,祝子熹加冠,繼任國公之位,向圣上討的第一個恩典就是帶他進宮參加宮宴。
祝澤安戰死沙場,剛過頭七,許是不想寒了朝臣的心,圣上同意了。
在宮宴上,他見到了同父異母的兄弟姐妹,祝珩被老和尚和祝子熹帶大,看到的世界都是善,他渴望手足情深,怎料示好換來的是嘲辱。
皇室的子嗣自恃身份,看不上他這個災星,他那被群臣夸贊的大皇兄暗中算計,偷偷將他推進了湖里。
年關臘月,湖面結了一層薄薄的冰,祝珩被救上來的時候,已經是進氣多出氣少。
他永遠忘不了那天,他奄奄一息地跪在地上,他高高在上的父皇沒有一句關心,反而借勢責罵他,打壓祝子熹,打壓祝氏。
閻王殿里走一遭,能看清很多事。
從那之后,祝珩就知道他和尋常百姓家的孩子不同,他的父皇不喜歡他,他的兄弟姐妹們厭惡他,恨不得他去死。
也是從那時候起,祝珩開始變得沉默,只有在明隱寺、在祝子熹面前,才會隨意一些。
老和尚常常勸導他,人隨著心走,可人心都是偏的,世間的是非善惡并不絕對,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立場。
所以一個人的好與壞沒辦法準確定義,只能衡量。
“我是不是說錯話了?”裴聆小心翼翼地問道。
祝珩收回思緒,搖搖頭:“不,你說的很好,我只是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他活了這麼多年,竟然還沒一個孩子看得通透。
父兄棄他,燕暮寒護他,對他來說孰好孰壞,不在于南秦北域的身份差異,只在他的心。
裴聆好奇道:“什麼事?”
祝珩負手而立,眉眼帶笑:“聽聞冬日的延塔雪山風光獨絕,我在大都蹉跎了二十載歲月,去看一看或許是幸事。”
裴聆怔怔地看著他,總覺得眼前之人好像不一樣了,眉宇間的郁結之氣散了。
祝珩拍了拍他的頭:“走吧,再耽擱下去天就黑了。”
兩人朝著觀音寺走去,身后不遠處的樹后,一根樹枝被狠狠折斷。
塔木嚇了一跳:“將軍,你怎麼了?”
燕暮寒站起身,從樹后走出來,他陰沉著臉,扔下手中的樹枝:“他摸了別人的頭。”
祝珩不喜歡肢體接觸,除了帶他回來那天同騎一匹馬,這麼多天了,他們都沒有過其他的接觸。
連拉手都隔著一層衣服。
“他摸了那個人的頭。”燕暮寒快氣瘋了,他今日沒有戴面具,少了幾分陰狠,憤怒之余又給人一種難以言喻的委屈,“他都沒有摸過我的頭。”
無論是曾經還是現在,祝珩都沒有對他做出過這樣親昵的舉動。
燕暮寒滿心都是酸意,咬牙切齒:“我想殺了那個人。”
“將軍三思,你殺了裴聆,誰來陪殿下說話解悶?”塔木心情復雜,裴聆很崇拜燕暮寒,要是知道燕暮寒都沒記住他的名字,還想殺了他,估計會哭出來,“再說了,那根本不是摸,是拍,就跟我拍這棵樹一樣。”
說著,塔木拍了拍樹干:“是拍,沒有一點喜歡的拍,很討厭的拍。”
“可是他笑了。”
祝珩被他帶走之后,第一次笑得那樣開心。
燕暮寒低下頭,喃喃道:“如果我殺了裴聆,他會生氣吧?他一定會生氣的,生氣了,就不會再理我了……”
塔木從沒見過他這樣,滿心擔憂:“將軍,你怎麼了?”
“我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