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珩微愣,垂在袖子里的手攥緊,掐得掌心生疼。
劉大人被帶下去,大太監掃過其他禮官,聲聲狠厲:“圣上憂心殿下的身子,若再有哪個不長眼的敢沖撞了殿下,這就是下場。”
他輕飄飄一句話,就將祝珩摘了出來。
眾人噤若寒蟬,打掃供桌,將熬好的藥端上來,畢恭畢敬地對待這位不祥的六皇子。
黑乎乎的藥汁散發著苦氣,祝珩眼底閃過一絲厭惡。
宮女雙膝發軟,捧著藥碗的手顫抖不停,她方才十三四歲,俏生生的臉上滿是驚恐。
剛冒了花骨朵的年紀,死了未免太可惜了,要死也合該是他這種人人嫌棄的病秧子先死。
祝珩默默腹誹,接過藥碗一飲而盡。
加冠禮順利進行。
祝珩滿嘴藥味,暈暈乎乎地跟著禮官念祝詞,他看著桌上供奉的祖宗牌位,感覺自己好像變成了孤魂野鬼,漂泊無依。
他爹姓秦,他卻姓祝。
他姓了祝,到頭來卻還要跪秦家的祖宗。
荒不荒唐?可不可笑?
怪不得他是南秦第一笑話。
儀式進行到最后,由祝子熹為他束發加冠。
祝珩跪在太廟中,祝子熹解開他的發帶:“今日之后,殿下便成人了,他日再娶一位賢良淑德的妻室,生個大胖娃娃,臣也能放心去見皇后娘娘了。”
祝珩正想著一把火燒了這太廟會怎樣,聞言笑了聲:“我這樣的身子……舅舅說笑了。”
祝子熹嘆了口氣:“便是不要子嗣,有個人陪著殿下也好。”
祝珩待人和善,說話都是溫溫和和的,但祝子熹知曉他性子獨,內里心腸冷硬,若是下了決心,誰都動搖不了。
他怕有朝一日自己不在了,祝珩孑然一身。
“皇后娘娘臨終前盼著殿下平平安安,殿下的表字,就同小名一般喚長安,如何?”
表字要由長輩來起,祝珩貴為皇子,有資格起表字的唯有圣上和皇后。
偏偏皇后已故,圣上不理,祝子熹別無他法。
祝珩心知肚明,這一場加冠禮都是逼到宮里求來的,他心里酸澀,不為自己不受寵,只為祝子熹因他而奔波操勞。
一時間氣血上涌,祝珩又咳了兩聲:“母后起的,自是極好的。”
玉冠束發,錦衣加身。
祝子熹彎腰扶起他,在祭祀的樂曲中,壓低聲音道:“阿珩是長姐所生,自然也是極好的。”
加冠禮成。
祝珩還未受封,按理說應當住在宮里,但他剛出生就被送出去寄養,眼下也沒再回去住的道理。
大太監攔住祝珩:“殿下的府邸還未準備好,圣上吩咐,您可暫時住在行宮。”
行宮在大都外,比佛寺還要遠上幾十里。
祝子熹擰眉,他原本想接祝珩回自己府上住幾日,也方便照顧祝珩:“有勞公公了,殿下還是跟我……”
“公公!”小太監滿臉焦急,“公公,不好了!宮中剛傳來消息,睢陽城破了!”
大太監心中一驚,轉眼看向祝子熹:“國公爺,還是盡快送殿下去行宮吧。”
北域出兵,打了一個多月,前些日子睢陽城還傳來捷報,今日城門就被攻破了。
早一天晚一天都行,偏偏是今天。
九月十七,是六皇子祝珩的生辰。
祝子熹臉色難看,不得不按他說的做。
祝珩身負不祥之名,在佛寺里待了二十年,一出來就碰上睢陽城破,很難不讓人多想。
離開太廟之前,祝珩特地去找了大太監:“今日之事,多謝公公了。”
“殿下客氣。”大太監輕聲道,“咱家曾侍奉過祝皇后,承蒙娘娘關照,才有今天。”
祝珩愣了下:“母后……”
大太監笑笑:“殿下與娘娘很像。”
模樣像,脾氣像,連不歧視閹人這一點,都是宮里的獨一份兒。
馬車備好,祝珩連夜趕往行宮,祝子熹特地點了身旁的少年保護他:“這是楚戎。”
“楚?”
祝子熹點點頭,沒有就此事多言:“北域來勢洶洶,今日一別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如非必要,萬萬不得入京。”
祝珩頷首:“舅舅多保重,無需掛念。”
“阿珩……”祝子熹拍了拍他的肩膀,“生辰快樂。”
祝珩釋然地呼出一口熱氣。
遼闊世間里,還是有人愿意為他這個不祥之人,賀一句生辰快樂的。
天高星淡,馬蹄聲踏著月光,飄出南秦的大都,翻過蟬鳴鼓噪的崇山,卷起睢陽城穿城而過的溫潤江水。
燕暮寒撈起江中的花燈,他獨自坐在河畔,借著月色撥弄花燈的燈芯。
他手指修長,指腹有刀疤和繭子,燭火燎過沒有灼燒的痛感,反而癢酥酥的。
“將軍,派出去的探子已經回來了,南秦已有戒備,各路城防加緊,今日無論如何也進不了大都。”
江水迢迢,花燈又被放入了江中。
月色霜白,燕暮寒側過頭,露出半張被月色籠罩住的臉:“我一個人騎馬也進不了嗎?”
塔木從未聽過他用這樣的語氣說話,好似被拋棄了一般,藏著無盡委屈:“進不了。”
早就知道答案了,但還是想試一試。
燕暮寒啞聲道:“下去吧。”
塔木怕他出事:“將軍……”
“今日進不了,那我便一路打進去。”燕暮寒喃喃道,“等打到大都,往后的年年今日,便再不會遲了。”
每年的九月十七,燕暮寒都會做一盞花燈,塔木從小就跟著他,一直不知道這一天有什麼特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