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乘風雪》第223章

崇昭皇帝一念想那時的情景,心中百感交集,他沒想到,第一個愿舍命救駕的人卻偏偏是這個被他忌諱了一生的兒子。

崇昭皇帝從不是肯輕易低頭的人,此刻卻對謝從雋說了近乎懇求的話。

“敏郎,一切都過去了,回到朕的身邊來。”他眼神沉著不容冒犯的堅定,聲音不大卻極具威嚴,“朕百年之后,這大梁江山就是你的。”

謝從雋聽后,抬頭望向崇昭皇帝,仔細看著他身下流金華彩的龍椅,還有他身上幾乎灼目的正黃龍袍。

為了爭奪這把龍椅,不知多少人殫精竭慮,勾心斗角,不想風波平定過后,這皇位竟如此輕易地擺在了他的面前。

“坐擁天下麼,好大的誘惑。”謝從雋不由地輕輕一笑,“不瞞皇上,曾經我很想坐到這把龍椅上。”

這樣的大不敬之言,若換旁人來說,崇昭皇帝早就雷霆大怒了,可眼下他臉上卻流露出一絲絲欣喜。

謝從雋繼續道:“——就在我從太后宮中偷聽到她與司天監談及我的身世,我才知道,我并非什麼功臣之后,只是一個登不得臺面的私生子,還被親生母親詛咒日后注定要弒父殺君,在那個時候,我真的很想坐上這個位置。”

縱然崇昭皇帝料到他可能很早就隱隱猜到一些自己的身世,卻也沒想會那麼早,竟然連元娘生前的詛咒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那時候,他年紀還小,在崇昭皇帝看來,仿佛還天真無邪,對自己冤孽深重的身世一無所知,因此活得坦蕩磊落,光風霽月。

崇昭皇帝忌諱著他,又難掩對這個兒子的驕傲與喜愛。

可倘若他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又怎可能是崇昭皇帝以為的那樣?

他不禁蹙起眉,“你早就知道?”

“是,早就知道。”謝從雋道,“那時候我一直在想,或許我娘親說的話是對的,我生來注定要弒父殺君,因為我心中全是怨恨——”

他一向引以為傲的身世是假的,那個匡扶皇室、平定天下的文正公宋觀潮根本不是他的父親;

傳言中孟元娘生前對他疼愛有加也是假的,他娘親曾經恨不能親手將他這個骯臟的孽種殺死在襁褓中;

太后對他的慈愛也是假的,因為謝家虧欠了他的,沒有辦法給他一個光明正大的身份,才會對他那麼好,好讓自己能夠心安……

謝從雋感受到欺騙,感受到不公,因此無法不怨恨。

他那時又是少年心性,一旦心生怨恨就易生偏激。

看見崇昭皇帝在御花園里抱著那些小皇子玩耍,歡聲笑語,其樂融融的,而他只能遠遠地瞧著,連喊一聲父皇都不配。

謝從雋就會想,如果這些孩子統統都死掉,或許崇昭皇帝就會認他作唯一的兒子了。

抑或著,等他坐到那至高無上的皇位上去,證明自己才是真正的皇室血脈,崇昭皇帝就會后悔沒有好好疼愛過他。

直到那一次,他看見亭檐上的燕鳥來來回回給小窩里的幼鳥喂食,嘰嘰喳喳的,好不快活,心里一時嫉恨得要命。

謝從雋想,憑什麼這世上只有我孤孤單單,連只扁毛畜牲都有親人,都能這麼幸福快樂?

他惡念陡生,提了一根竹竿過來,狠狠地將那鳥窩捅得稀巴爛。

滿窩的小鳥撲啦啦地摔在地上,大都摔死了,只剩下一只還在可憐地叫。

他將那只還活著的鳥拿起來,握在手心里,它沒有羽毛,皮膚薄得近乎透明,連臟腑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這樣幼小的生命,又脆弱又丑陋,讓他厭煩。

他惡劣地想,只要他輕輕一攏手指,就能將這只小鳥活活掐死。

可不等他動手,就聽見身后傳來一聲哽咽,有人極小聲地問道:“是不是都死了?”

謝從雋聞聲回頭,見一個穿著鶴羽衫袍的小公子,頸間戴著一塊銜玉的鎏金項圈,一身的嬌貴,又因生得白瓷似的臉頰,看著玉雪可愛,唯獨眼睛有些紅。

他跑過來,半跪在地上,將那爛了的鳥窩捧起來,去看那窩可憐的小鳥,眼淚一下就掉了下來,他問:“怎麼會變成這樣?”

謝從雋看他傷心,也有點無措,就將手里的小鳥捧給他看,說:“還活著一個呢。”

小公子顯然有些驚喜,眼睛一時雪亮。

謝從雋看他那麼在乎這小鳥,心里不禁為自己方才的行徑感到羞愧,但更多的還是惱恨。

他故意說道:“我正準備把它掐死。”

那小公子皺著眉頭,淚眼婆娑地問他:“為什麼?”

謝從雋說:“家破人亡了,多可憐,只剩它一個,在這宮里不是被野貓叼走,就是被一窩臭老鼠吃了,反正不得好死,還不如我現在送它一程。”

“不會的。”那小公子很堅定搖了搖頭,“你好好照顧它,就能活。”

謝從雋有些不耐煩,問:“它都沒人要了,我干麼要照顧它?”

那小公子認真地想了想,才試探著問他:“那……如果你愿意的話,可以把它交給我嗎?”

謝從雋問:“交給你做什麼?”

“我家府上的仆人以前在軍營里養過信鴿,我可以去請教他們,你放心,我一定會好好照顧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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