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乘風雪》第8章

旁人喚他,“長淮,你在看誰?”

裴長淮一醒神,回過臉來,頓時眼有些發暈,想是醉過頭。

他怕人前失儀,低聲道:“我去換件衣裳。”

庭院里投壺還在繼續,已有人設了賭局,徐世昌拿出他一塊水頭極好的翡翠,加在籌碼中,比試越發激烈,喝彩聲一浪高過一浪。

可徐世昌跟裴長淮鬧不愉快,自己癱在椅子上,悶悶不樂。

趙昀走出來,摸了摸徐世昌的額頭。

徐世昌仰頭見是他,眼睛一亮,“攬明兄?怎麼出來了?可是招待不周?”

趙昀道:“周到得很。我來跟你打聽一件事。”

徐世昌道:“你說。”

趙昀道:“正則侯家中可還有什麼兄弟,與他面貌相仿?”

“怎麼會有?”徐世昌先是笑他這話問得荒唐,說罷,又很快收斂了笑容,嘆道,“我這個哥哥,家中父兄全都在走馬川陣亡了,如今侯府里就他一個。還好攬明兄先問過我,你若是親自問他,可又要惹他難過啦。”

趙昀眼睛一瞇,余光掃見一抹俊秀的身影,意味深長地說道:“我不敢惹他。”

……

裴長淮真是喝得有些醉了,經兩個小廝攙扶著,去到后院用以休息的小暖閣中。

酒意催得他腹中難受,更不愿意見人,執意遣走伺候的小廝,讓他一人在此醒酒。

小廝不敢違逆正則侯的意思,低頭退下。

閣子里燒著雪炭,炭盆里嗶剝作響,越發襯得此處安靜。

醉得越深,夢得也越深。

他自六年前走馬川一役后,就愛做夢,有時是噩夢,有時是好夢。

夢里不似冬夜里這樣寒冷,鵝毛一樣的大雪漸漸化作春日里的飛絮,日頭透過梨花樹的枝葉,灑了一地的碎光。

裴長淮看著梨花簌簌,忽然間,有一赤袍金冠的少年郎從樹上跳下來。

他似是干慣了這翻墻越戶之事,身影一定,穩穩地落在地上。

瞧見裴長淮,少年眼睛一彎,晃蕩著腰間的流蘇穗子,笑嘻嘻道:“長淮,今日你是想去斗風箏,還是想練劍?盡管道來,我都能教你。”

裴長淮當時年歲比他還要小,生得明眸皓齒,玉雪可愛,見著這赤袍少年,含笑喚道:“從雋。”

從雋。謝從雋。

第6章:群英宴(三)

裴長淮少時在鳴鼎書院念書,先生們都愛他天生俊才,于是格外關照他的功課,時不時便給他開小灶。

長淮也乖巧聽教,旁的學生回家,他還要在學堂里聽先生考問經文,因此也很少有空出去玩兒。

除非——

謝從雋來。

不等學堂旬休,謝從雋時不時就會翻過書院的高墻,帶他偷偷溜出去,到市井中,見一見侯府里沒有的新鮮東西。

起先裴長淮怕惹書院先生的惱,不肯同他逃課。

謝從雋不強迫他,只從懷里掏出一只表演燈影戲用的紙板彩人兒,一面唱了句走板的荒腔,一面擺弄著彩人兒,再問道:“今天西市搭臺,講得是《赤霞客》,功課你日日都能溫習,可這故事再想聽可得等明年了,你去也不去?”

裴長淮看那彩人兒看得眼花,越糾結,臉就越紅,終是小小聲問道:“倘若只去一個時辰,就回來,可也不算逃課罷?”

謝從雋哈哈一笑,“不算,不算。”

這有了頭一回,便有第二回、第三回……次數多了,總能給書院里的先生逮住個現形。

這日謝從雋剛讓裴長淮踩著自己的肩膀翻出墻去,掌教先生看見,登時揚起戒尺,大罵謝從雋:“你這天殺的小潑才!”

謝從雋回頭,也不怕,給先生鞠躬回禮,“多謝先生賞名,小潑才這廂有禮啦!”

那一雙眉眼里盡是飛揚的神采,說罷就攀上樹,躍墻而去,獨留下半空中簌簌飄落的梨花。

那日謝從雋拉著他在鬧市里撒歡兒。街道兩側,各色的店面旗幟招招揚揚;街面上,人群熙熙攘攘。

耳邊喧嘩如沸,裴長淮看得眼花繚亂,謝從雋本一直拉著他的手腕,不知被誰撞了一下,兩人便走散了。

裴長淮出門都是坐侯府的馬車,不大認識路,在鬧市里昏頭轉向地尋找,卻怎麼也看不見謝從雋。

長淮少時又極愛哭,父親常斥他沒有將門之子該有的血性,遇上難事時,總是會先掉下眼淚。

正當心焦如焚之時,他的手被誰握住,一回頭就撞進謝從雋的眼睛里。

謝從雋見裴長淮眼眶濕潤,心中一驚,方才知道他害怕了,松開笑容道:“哭什麼?找到你了,長淮。”

難得一場好夢,又很快被亂七八糟的思緒扯得粉碎。

夢境里混沌一片,一時又變成了走馬川上的夕陽,親吻著蒼色的山巒。

裴長淮在戰場上艱難地挪著步子,腳下堆積著千百人的尸體,濃郁的血腥、尸體的腐臭、蚊蠅的嗡鳴……

鮮血的痕跡染紅地面,真似人間煉獄一般。

他心口微微發窒,前方襲來一陣寒冷的風,抬眼望過去,見那高高的旗桿上,懸蕩著一具穿麒麟明鎧的尸體……

那陣寒風徹骨,鉆入他袍袖之中,裴長淮渾身打了個寒噤,身體往前一倒——

醒了。

小暖閣,炭盆中,赤色的炭火經風一吹,顏色亮了一亮,燒得更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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