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頓了頓,苦笑道,“可你這樣聰明,若有有法子早該想到了。說到底,這不是你的錯……只是,天意難違罷了……”
他輕輕推開云珩,可對方卻不肯放手,像鎖鏈一般箍緊他的肋骨,讓人難以呼吸。
“阿綾不要……我想法子,會有辦法的……”云珩心慌意亂,全無風范,像只即將被拋棄的狗,緊緊咬著舊主的褲腳不放,“你不要走……”
阿綾何時見過他這般落魄,不忍地閉上雙眼:“嗯……”
書里說,熬過時間,什麼樣的痛楚都會消弭,他不知道會不會有那麼一日,他們可以平和地接納天意與命運,不再心酸痛苦。
但至少不是現在,他今日起了再也不要相見的念頭,可又因為割舍不下而作罷,他不能就這樣扔下云珩一個人。
他照常上值,盡管趙主事忽然莫名奇妙就把大半差事都壓在他一人身上,仿佛刻意刁難。其他繡匠晌午過后便無所事事,他卻日日忙得連飯都無暇用。大家詫異,卻無人敢言,畢竟這宮中情勢瞬息萬變,此一時彼一時,你能扶搖而上,就能一敗涂地。
可阿綾依舊毫無怨言,一件件差事完成的叫人挑不出錯處,甚至贊不絕口。
他自小便清楚,人生難料,如果不知該怎麼辦,那就順其自然,時間會賦予每件事結果,誰也躲不過。
七月過半,太子不在,云璋殿下又忙著回宮與武狀元切磋,抱了抱拳算告別,一溜煙跑了。
少師慢條斯理整理好書箱:“阿綾,你送我出去吧。”
阿綾點點頭,引著少師一路往宮門的方向走去。
盛夏已去,初秋將至,可傍晚依舊燥熱著,只是蟬鳴一日比一日弱下去,與酷暑一樣用盡最后一絲力氣茍延殘喘。
“快到生辰了?”少師走路時目視前方,步伐平穩緩慢。
“是。”阿綾點點頭。還有兩日就是他十七歲生辰,云珩與他說好,下了朝便與他騎馬去一趟菩提山,在金露寺里點一盞光明燈。
他瞄了一眼少師波瀾不驚的側臉,猜想他是因為近日宮中的流言,想勸誡自己,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
道理誰不知曉,可情難自持是人之常情,太子雖然是太子,但同時也是個有血有肉的人。
他與云珩雖說聽上去有些離經叛道,卻并不是嘩眾取寵,不求什麼名分與眾人的承認,他們不貪心,只不過私下里求一個陪伴罷了。
阿綾想好了說辭,哪知少師一開口便丟給他一個意料之外的問題:
“殿下在你眼中,是個什麼樣的人?”
阿綾一愣:“殿下他,博學多識,文武雙全……”
“是,你說的是作為一個普通人的殿下。”少師笑了笑,“我問的,卻是作為儲君的他。”
阿綾對前朝的云珩只能算略知一二,所以不敢妄言,只仰賴自己日積月累的見聞:“聽聞,殿下賢能,是皇上的左膀右臂。”
“對。殿下虛心,勤謹,心思縝密。且不論出身任人唯賢,剛正不阿,不屑結黨營私,圓滑不露鋒芒,頗受清流擁戴。”少師露出欣慰神色,“大家雖然不說出口,心里卻都覺得他日后會是不能多得的賢主,是天下之幸。這樣的人物,該青史留芳。”
阿綾聞言,心中不免驕傲起來:“君子淡泊,會不會青史流芳,后人如何評鑒……殿下大抵不太在意。”
“是。他從不過分在意旁人。那,阿綾,你在意麼?”少師停住腳步,轉身面對著他,眼神與口吻甚至有些嚴苛,“你在意朝野中的紛紛議論,在意天下悠悠眾口麼?在意殿下會在史書上留下怎樣的名麼?”
“……我……”阿綾怔住,他當然在意……
“于你來說,一兩句流言不過引來些輕蔑的目光罷了,視而不見便可忍一時風平浪靜。”少師意味深長地看著他,“可太子殿下不同,他站在風起云涌的朝堂中央,被品評議論,承受著詬病與中傷。他的‘自我’永遠要排在最末,因為他是天下人的太子殿下。”
“可太子也是人,也有情不自禁,他并沒有做錯什麼……這太不公平了,殿下他并不會因為愛誰而背棄天下……”阿綾說得沒什麼底氣,卻還是努力做著最后的掙扎。
“得人心者,才能得天下。”少師看向遠方,“生在皇家,既享盡榮華自然就要承常人不受之苦。何況,他還只是坐在儲位之上,多少人恨不能伺機拉他下馬。阿綾,你身在其中,充當的是什麼角色?”
“我……”
“殿下他雖未曾抗旨,可卻屢屢對圣上的提醒與讓步視而不見,前日太后為了替他們緩和,刻意召他進長寧宮一同用膳,他卻連面都不露……阿綾,你有想過長此以往的后果麼?”
少師拍了拍他的肩膀,并沒有給他更多難堪,轉身離開。
阿綾站在原地,沉浸在那個令人無地自容的發問中,一動不動。
他充當的,是什麼角色?
他是太子殿下的把柄,痛腳,是敵人手中一根尖銳的長矛,隨時扎進云珩的身體,更是隱患,是日后留在史書上的一筆污名。
而他如今卻偷偷躲在風浪之外,獨享溫存的一切,讓云珩一力承擔指責與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