妝花緞紗,織銀綾羅,織房里忙到暮色四合梭聲才消失,阿櫟連抱怨的力氣都沒有。
“走吧,請你去喝酒。”他走到阿綾背后,捏打自己的肩膀,盯著繡了整整一日的婚書愣住了,“你,怎麼不繡名字?這鳳凰還沒動針呢?一整日,你,你就繡了這幾個字麼……”
阿櫟皺了皺眉,這速度放在別人身上有情可原,可眼前這少年卻不同。
他是玉寧織造局百年來最年輕的一等繡匠,擁有其他人望塵莫及的天賦,小時候,沈如常玩笑說阿綾在他阿娘腹中便學會了運針,生下來是絲線成了精,日后修煉過還要成仙的。
阿綾靜靜端坐在繡繃前,淡言道:“嗯。心不靜,繡得慢。沒空去喝酒了,你自己去吧。”
“……既然心不靜,那坐多久都沒用。”阿櫟硬是取出他捏在指尖的那根針,扎進一旁的針枕中,“走吧。喝一壺,醉一場,睡一覺,什麼事都會過去,大家都是這樣過來的。何況,我們阿綾公子若是愿意,日后全玉寧的美人還不是任你挑。”
“也是,年底回玉寧,我便去挑一挑。”阿綾忍不住笑了,轉過身望著他,“阿櫟哥,我沒事,你回去吧。我想一個人待一會,早些把事都想明白了,心才能靜下來。”
“……好……天快黑了,你走夜路小心些。”阿櫟沒有多勸,體貼地替他提了一盞紙燈籠懸在窗口,轉身離去。
阿綾坐在窗前,夏末的夜空萬里無云,殘月漸漸往最高處爬,清清冷冷一牙,看著孤單。
他仔細想了想,自己與云珩是極有默契的,花前月下從沒有什麼山盟海誓,誰都沒提過永遠。
他們似乎都心知肚明,皇子與庶民,男子與男子,悖德,欺君,見不得光,大逆不道,哪里來的永遠。
腳步聲在萬籟俱寂的夜里顯得格外突兀。
“阿綾。”云珩停在樓梯口,掩在陰影中,嗓音帶著疲憊的嘶啞。
他微微一怔,轉過身:“殿下怎麼這時候過來。”
“我看到窗口亮著……怎麼忙到這麼晚……”
“嗯,殿下大婚,差事山一樣多,他們也才走不久。”阿綾笑得落寞。
“我……”云珩一步步靠近,停在阿綾身邊。燭光混著月光照亮他的臉,愧疚,絕望無處匿藏。
他眼角莫名多了一塊指甲大的暗紅新痂,周圍隱隱透出青紫。
阿綾心中一驚,再偏上半寸便要傷到眼睛了。
他伸手碰了碰那處:“怎麼會傷在這里?”
“你……今日為何,不來晞耀宮……”云珩低下頭,將他的手指緊緊握進掌心里。
“不是叫四喜帶了話,有差事,實在走不開。”他扭過頭,看了一眼那繡了一半的婚書。
云珩跟著轉眼過去,整個人一僵,繼而一雙手也微微顫抖起來。
“這是……誰讓你繡的……”他目眥充血,一只手憤恨沖著那精美的紅綾抓過去。
第89章
阿綾眼疾手快,握住他的手腕:“殿下!小心針……”
云珩抬起頭,惱怒幾乎在一瞬間崩塌,他撲住阿綾抱入懷,喃喃道:“對不起。阿綾,對不起。你,你不要繡這個……不繡了……我,其實我是想親口跟你說的……”
“他們知道了對麼。”阿綾輕輕環住他的背,手掌按在他后心處輕柔摩挲,等待他平靜。
這似乎奏效,云珩渾身一僵,低下頭抵住他的肩窩,無力長嘆一聲:“嗯,知道了。”
果真如此。糾結了一整日,阿綾總算有些釋懷。
怪不得,明明是太子大婚,準備起來卻如此倉促,怪不得云珩都沒來得及提前知會他一句。
“阿綾……你若是不想見到我,以后 ,我可以安排少師去云璋的晟祥宮講學……”太子殿下畏縮著,小心翼翼,好聲好氣央求他,“你不是最愛聽少師講學的麼,不要因為怨我恨我就賭氣不念書了……好不好?”
晚風灌入,懸在窗前的橘色紙燈籠隨風搖曳,里頭愈發勢微的火苗掙扎了一番,終于滅掉了。阿櫟粗心,總不記得檢查蠟剩了多少,先前也是這樣,點燈回去的半路上驟然一片漆黑,后半程他們只能借月光小心摸索。
可云珩卻大不同,留給他的燈從來都能燃上整夜。
阿綾遲遲沒有答復,他走神想起那些細致,體貼,不動聲色的偏愛。
太子殿下從不因為他出身卑微,就將他當個小貓小狗般的附庸來寵。
他悉心教他騎馬,讓他讀圣賢之書,壓抑中推他走出這厚厚的宮墻,去浮云飄蕩的山間,去充斥煙火氣的街市,去呼吸一刻自由。
自年幼喪母,阿綾沒有家,沒有真正的家人,他恨過,羨慕過,后來想通了,便不去在意了。可陪在云珩身邊,他卻恍惚覺得自己也不比別人少了什麼,即使只是個普普通通的工匠,他也能在皇宮這種地方抬頭挺胸做人。
云珩是他的兄長,是他的知己,是他幾經磨難的生死莫逆,是他心頭最輕柔的溫暖,他們將身心都全無保留交付彼此……所以他怎麼會怨他恨他呢。
今日不去晞耀宮,只是怕心中的不舍與難過讓他更加自責罷了。
比起上次醉酒,阿綾今日的心緒平靜許多。
他拍了拍云珩佝在懷中的脊背:“殿下,我想了整整一日,若我是你,該怎麼做才能拒絕這樁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