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今,一想到會有一個他并不心儀的女子坐在他身邊同吃,躺在他枕榻同睡,與他肌膚相親耳鬢廝磨,他竟毛骨悚然……那個人不該是方淳容,也不該是任何人。
他空落落的心頭不知不覺被一個人填上了,所以他如今已接受不了旁人。
只是,他心儀之人……是個男子……
他要如何與父皇開口,與天下交代……
云珩心煩意亂地邁進書房,抬頭便是一怔。
那人端坐窗前,沐在冬日暖融融的光里,眉目舒展,安般蘭若,乍看像一副筆墨橫資的畫卷。
可沉靜畫面中又有不易覺察的變化,那細如柔荑的靈活指間隱隱躍動著一簇細小的光芒,像云上神仙在隨意把玩一顆九天的星子。
定睛一看,原是日光落在金針上,隨著敏捷的穿梭而閃爍。
阿綾捻起針線總是與他印象里的刺繡天差地別,并不寄托什麼閑情憂思,仿佛是把自己抽離出去,每一針都是與年紀不符的氣定神閑,倒有些超然外物的姿態。
“阿綾……”這名字念出口的一刻,心里仿佛也不那麼煩躁了……
那人沒聽到這里的聲響,目光垂在身前的繡紗上不曾理會。
四喜剛要提醒,云珩豎起食指比了個噓,揮揮手叫他退下去了。
他站在書房門前看了半晌,直到木棉從后頭輕扯他的衣袖,指了指食桌。他立刻出去看了一眼,飯菜統統沒動。
他詫異地抬頭,看木棉一陣比劃。
“在等我?”他忽然有些后悔在父皇那里吃的這麼飽。
“把東西拿到小廚房重新熱一熱。”云珩拆下發髻,換了身衣服,走到阿綾身邊。
站在一旁等他換線的當口一把捏住了他的手腕。
阿綾猛一抽氣,抬起頭:“殿下回來了?”
“嗯,剛剛去了御書房,耽擱了,先來用午膳吧。”
“好啊。忍冬姑姑今日送了桂花鴨脯和文思豆腐,當年這些菜可都是春風樓的看家菜。”阿綾邊說邊收好金針,拿一塊粉綾蓋在了繡繃上才緩緩起身。
云珩才吃過,卻也奮力灌下半碗文思豆腐,又嘗了幾口鴨脯。
“殿下吃這麼少,可是哪里不舒服?”阿綾放下筷子,拿帕子沾了唇上的油。
“沒有。回來前墊了些,不餓。倒是你,日后來了就吃,不要等我……”
“飯不就是要一起吃,一個人沒趣。”阿綾笑了笑,“我也飽了,殿下忙吧,當我不在就好。”
當他不在……那何必絞盡腦汁硬要留他在宮里。
云珩淡淡一笑:“你也去忙吧。”
聽說刺繡費眼,他特命人將繃架子設在書房最明亮的窗子邊,坐在桌案前,一抬頭便能看到那人心無旁騖的面龐。
原本還借著書冊、奏折和茶杯打掩護,裝作不經意看上一眼。可他發覺阿綾一旦摸到針線開工,便專注得令人嘆為觀止,若不是刻意走到他面前指名道姓與他說話,周遭一切嘈雜紛擾一概被他忽略。所以云珩批折子的間隙,都是放心大膽地抬頭看,好不愜意。
阿綾每隔一個時辰都會起身活動筋骨,讓疲勞的雙目休息片刻,云珩也跟著放下書冊和筆,叫人端茶和點心上來與他一同偷一會兒懶。
可眼見著才第五日,那一面松柏便已經要收尾了,細細看去,層層疊疊的針葉從翠綠到濃綠,光影細致,樹干嶙峋,無一針不精妙玲瓏,遠看比畫中還要生動逼真。
怪不得時常聽四喜和忍冬說,趙主事總是把活安排到他頭上,并不是欺負他資歷淺,有這樣的本事,誰會不喜歡。那淑貴妃再不待見他,還不是寶貝著那白孔雀的臺屏,皇祖母開口都不肯割愛……
最奇的是,那原畫圖稿合在窗臺上,仿佛被遺忘。
阿綾將繡完的一片紗從卷繃上拆下,鋪在一旁。
云珩靠過去,拾起圖稿看了幾眼:“我看人家刺繡,要麼一針一線都照著圖稿,要麼在底料上勾線,你……都不需要嗎?”
阿綾手腳利落,三下五除二固定上了一塊新紗,“一開始當然也需要。可這種事不就是熟能生巧嗎,我四歲便開始拿針了,所以用不著。聽老師說,我阿娘也不用的。”他沒有抬頭,開始從工具盒子里配線。鵝冠紅、雪白、銀、黃昏灰、淡灰藍,一匝一匝碼放在繡紗右上角,看顏色是要繡仙鶴了。
“且殿下的筆墨自如分明,也容易記。個別細處拿不準的地方再看看就是了。”他果然展開仙鶴那一頁紙低頭看了看。
“你這麼繡……很快便繡完了吧?”
阿綾點頭:“殿下放心,山水仙鶴再有個八九日就能繡好。”
八九日……好快啊……云珩心中一緊,尤其是一想到已臨近年節。到時候他要回玉寧休假,這一走怕是要一個月不能見面……如今玉寧冷嗎,山高水遠,路上要給他準備些什麼好?也不知他衣裳夠不夠穿,叫人打的手爐也還沒消息……造辦處的人怎麼做事拖拖拉拉的……他回玉寧的繡莊,是不是要帶些美酒點心孝敬老師走訪好友?
他不知不覺盯著阿綾的手發起了呆,看著一根紅絲線輕易就被劈分成了八份,準確紉入細小的針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