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見他抬頭,淺淺笑了笑,顯得愈發惆悵。
阿綾猛的起身,抓起身邊的棉披襖轉身沖下樓,在身后留下一串腳印:“殿下,什麼時候來的?怎麼也不叫四喜上去叫我……誒?四喜呢?”他往太子背后看,空無一人。
“咳。別找了,他還在菩提山……”云珩拿過他抓在手中的襖,抖了抖披在他肩頭,啞聲道,“路過,來看看你。”
對了,這些日子忙的昏頭轉向,太子殿下之前提過的,說是初七要去菩提山送親抄的般若心經,還要在寺中禮佛三日……可這才過去一天啊……等等,看這身裝扮,似乎真是剛從宮外回來,可菩提山從北門出入,造辦處也根本不順路……
他抬起頭,看著云珩凍得發紅的耳尖:“都這個時辰了,殿下怎知道我還在這里……”
云珩面色一滯,抬眼望向他背后燈火通明的造辦處:“猜的。臨近年關,宮里四處都忙。在做什麼?”
阿綾笑了笑:“龍鳳被。主事今早上說,臘月二十開始休假,一直休到正月十六。宮里的東西不能拿走,大家趁著還有功夫,都在里頭趕嫁妝呢。”
不知是不是錯覺,云珩嗓音異常沙啞,他總覺得附近還若有似無飄著一股燒焦的味道。
阿綾用力抽了抽鼻息,湊近云珩,掀開云珩的柔軟的披風,“殿下,是手爐的味道嗎?燒的不是松息香碳?怎會有焦……”
他話音未落,對方卻猝不及防向前一欺,將下巴墊在了他的肩頭上,一雙手環住他的腰。
隨著長長一嘆,云珩的胸口癟下去,連著挺拔的肩背也微微佝起,仿佛想借他的肩勉力支撐自己。
阿綾察覺他累便閉了嘴,順勢拍了拍他的后脊,不想卻摸到一手毛躁。
他愣了一愣,握住那條原本柔順如瀑的馬尾緩緩提起,借月光與雪地的反光看了個清清楚楚。
發梢連帶著上頭至少兩寸長,此刻全部都怪異地卷曲著,像一把入冬的枯草,毫無生機,且散發出濃濃的焦炭味道,他用力一攥,黑色的焦灰沾滿手心。
小時候阿櫟頑皮,夜里不睡,點著油燈玩螞蟻,不慎被燃燒的燈芯燎過額前碎發,就是這樣一捏就碎的,阿綾大驚,忍不住問:“殿下?怎麼回事?怎麼會燒到頭發?”
云珩悶咳了幾聲,轉而在他肩頭蹭了蹭耳朵。阿綾這才意識到剛剛離他實在太近,忙又把頭轉回去。
他們就這樣站在茫茫雪地里,四下寂靜,似乎能聽到雪片輕飄飄墜地的細響。
過了許久,久到阿綾的手腳開始變涼,太子殿下仿佛終于緩過一口氣:“寺里被人縱火……”
“……”阿綾一把推開他,從肩頭到手指捏了一遍,“殿下可有受傷?”
“沒有,我沒事……”云珩反握住他的手,他被冰得一激靈,也不知這人是在這雪里呆了多久。
阿綾回頭一望,反正人走得差不離了,便斗膽拉著云珩先進了造辦處。
太子殿下平日行事低調,此刻穿戴的又是一身素色,年輕的工匠們大多沒機會見他確切真容,零星目光好奇地瞟過來,又迅速轉過去。誰都知道,不關自己的事少看少聽方為上策。
就只有坐不住的阿櫟,恰巧來窗前找他:“我看今日時候差不多了,該回……誒?這位是……”
阿櫟雖說平日大大咧咧,可反應也快,近距離看到云珩頭上的蛟龍簪子瞬間意識到什麼,撲通一聲便跪下了,雙手一合舉過頭頂,朗聲道:“參——”
阿綾就知道他又要忍不住聲張,所以在他張嘴的一瞬間便抓起了窗臺上的橘子連皮堵了進去:“別喊。”
阿櫟這還是頭一次與太子面對面,也顧不得埋怨他,咬著橘子老老實實點頭,而后悄聲站起,吐出橘子塞進了自己的袖籠。
云珩驚詫地看著他們,忽而笑了。
燈火下,阿綾這才看出他下巴上還沾著臟污,指甲也熏得黑黃,于是轉頭交代阿櫟:“去打一盆溫水過來,再拿一條帕子。”
說完,他轉到云珩身后,拾起那燒焦的發尾查看:“殿下,燒壞的地方不能留。”
云珩點了點頭。
他比量了一下,須得剪三寸,原本及腰的長馬尾一下子就要少了三分之一去……他拿著剪刀晃了半晌,猶豫著下不去手……
“剪吧。”云珩主動開口。
阿綾定了定神,卡脆利落咔嚓幾剪子下去,以指代梳尺,順了順馬尾,安慰道:“那些上戰場的將軍,不是還刻意將發辮剪短些,干凈利落得很……”
“嗯,無妨。”太子殿下并不為此感傷。
阿櫟適時端了銅盆來,水面冒著絲絲縷縷的熱汽,見他們腳邊那落了一地的碎發,驚得瞪圓了眼,卻也學乖了沒有聲張。
阿綾拖過一張凳子,接過水盆放上去:“阿櫟,你先回去,不要等我了,小心路滑。”
“哦……那你……也小心。”阿櫟想了想,終究是沒多問,轉身去穿披襖,蹬蹬蹬下了樓。
太子站在窗前,阿綾靠過去,看到院子里的阿櫟才走了沒幾步便犯了孩子心性,忍不住蹲在地上抓了一捧雪團成團,朝那棵老樹丟了過去,而后凍得直搓手。
“他便是你常說的阿櫟是麼?”云珩望著那雀躍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