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糕,桂花鴨,桂花酒,小孩子還要喝桂花烏梅湯,仿佛不這樣就不算中秋。天碧川你還記得嗎,就是你當年被人伢子抱走的地方,吃飽喝足了,小孩子就會纏著爹娘,撒嬌耍賴要放一盞船燈。阿娘疼我,我無須開口便能自己挑喜歡的……”說到興起,阿綾兀自與他碰了杯,叮的清脆聲中,不等云珩制止便仰頭飲下滿盅,而后被又被酒意沖到,“嘶……忘了,這酒要慢慢喝……”
云珩壓下他又要續滿杯的手:
“阿綾,你……是不是想家了……”
阿綾側過頭,懵然望著他,而后微微低低頭,輕聲哂笑道:“有家人的地方才算家……可我都快要忘記阿娘的樣子了。”
還好,他趁自己仍記得之時,繡了阿娘的像,印象模糊了就翻開看看。
他也不知今日哪里來的多愁善感,興許是被這宮里的規矩圈禁太久,不禁渴望起過去那些樸素到不起眼的,簡單卻自在的日子。
中秋時節玉寧尚且暖,此刻,人們想必已聚集在天碧川旁,熙熙攘攘,賞燈賞月賞秋香。
如今這碩大的宮殿中,一方餐桌,只有他們二人坐在一角,周遭無人敢直視,更無人敢擅自靠近,冷冷清清,空空蕩蕩。若天上真有個廣寒宮,怕也是要比這里熱鬧,好歹還有玉兔們忙忙碌碌呢。
他看著云珩,不知是不是所有的中秋,一國儲君都要如此度過,這樣的孤寂是怎麼熬過去的呢?
他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竟不自量力地同情起當朝太子。
“再喝就真的醉了……”云珩輕輕掰開他抓著酒壺的手指,示意木棉拿下去。
阿綾轉過頭,望向窗外的天:“云珩……你自小便呆在這宮中,不寂寞嗎?”
垂手立在不遠處的木棉似乎渾身一抖,惶恐地瞄向他。
云珩也一愣,愕然看著他許久,才低聲道:“習慣了。”
秋風陣陣,阿綾一路走回造辦處,一身酒氣被沖散大半,進門便跟正要離去的孔甯撞了個滿懷。
他淡淡點個頭,轉身便走,卻被一把抓住了胳膊肘。
“嘖……”湊太近了,阿綾吹了一路風腦袋發懵,他掙脫孔甯的手,問得不大客氣,“怎麼?”
“你頭上這個……”對方玩味一笑,“太子賞的吧?竟是送你的啊……”見他臉色不好,又急忙解釋,“你別瞪我啊,這個是陳玉匠在我眼皮底下做的,最近我跟他日日呆在一處,替貴妃娘娘給太后準備壽禮呢。”
看著不像是扯謊,阿綾問道:“……你如何得知是太子要的……”
“那日四喜公公送來了太子親筆圖,陳玉匠當著我的面打開,畫上的簪就長這樣啊,這塊糖白玉料子還是我與陳玉匠一同參謀著挑的呢。那個……阿綾啊……你跟太子殿下,交情不一般啊……你是……”
阿綾不確定是不是自己帶了成見,這孔甯不笑還挺清秀,一笑就自然而然帶上了奸滑。
他沒等對方說完,便開口打斷:“今日中秋,你要回外城與家人團聚吧?”
“啊,對啊,回去吃一頓團圓飯,明日便回來。你要我帶些什麼嗎?”
“不必。時候不早了,你快些回去吧……”
說完,阿綾轉身便進了門。
他與太子殿下是什麼關系,自然不必交代給這個大嘴巴……
何況,他們一個是太子,一個是連品級都沒有的工匠,是主與仆,尊與卑的關系。
阿綾坐回空蕩蕩的繡繃前,頂著一顆醉醺醺的腦袋,細細思量。
云珩究竟為何待他這樣親近,甚至親近到……
他不自覺回想起那日在寢殿里替太子量尺寸……那莫名的心慌又襲來,他趕忙晃晃腦袋,覺得自己定是喝多了。
“喂!!!”阿櫟氣呼呼喊道,“你回來了也不告訴我!!怎麼一走便是大半天啊你!!咦?你頭上這簪是……柿子?那里來得啊?”
“阿櫟……你說……”阿綾抬起頭,阿櫟的臉有些模糊,“一個人忽然親你,算什麼啊……”
“……”模糊的臉逐漸扭曲,阿櫟眼睛瞪得像牛,一張嘴像是要把人生吞了。
仿佛是本能,阿綾來不及細想,抄起手邊空余的針枕,在他出聲之前一把塞了進去,將他的大嘴巴堵了個嚴嚴實實。
算什麼呢……
第36章
初冬日出遲,晨起能看到院子里的綠松針結一層晶亮透明霜殼,玉寧沒有。
阿綾站在門外,裹了裹外披,京城干燥,寒風也直白鋒利,露在外頭的臉和手很快便被割得發紅。
“阿櫟,再不走我不等你了……忙著趕活呢……”阿綾將手臂抱在胸前,搓了搓胳膊。阿櫟昨夜捧著從書攤新買回的話本子看到三更,磨磨蹭蹭許久,好容易才起了床。
“馬上!這就來了來了!”阿櫟比他更怕冷,也不知哪里買來一副栗棕暖耳日日扣在腦袋上,猴子似的。
近日宮中喜氣洋洋,中秋過后貴妃娘娘順利誕下了小皇子,取名云璟。
皇上登基后一連幾個都是公主,這麼多年以來,這還是頭一個新皇子,淑貴妃一宮上上下下都收到豐厚犒賞,倒是苦了造辦處,尤其是孔甯他們這些金銀玉匠,鐲子瓔珞長命鎖,連撥浪鼓都是玉制的鼓身羊皮的面,墜在兩側的彈丸是精挑細選的南紅珠子,陳玉匠做完試音,阿綾到底也沒聽出跟民間那些小木鼓有何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