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綾慌忙把紅包又放回桌上:“老師,我也不用,俸祿夠了……”事實上平日里他也沒有什麼花銷,吃在織造局,穿工匠統一發放的袍子,白住在繡莊,哪還好意思伸手要錢。
“拿著吧,也不多,十六歲之后就不給了。沈嬢嬢給你壓歲錢是壓祟的,圖個吉利,希望阿綾這一年里,能平平安安,事事順遂。”
借此吉言,阿綾新的一年,果真在織造局愈發如魚得水,上到監督下到雜役,無一不對他贊不絕口。
臨入秋是每年例行的院內考核,不限時,自選題,所有人都要在截止那日上交自己的繡品,結果會左右現有的評級。
最低的三等繡匠人最多,月俸一兩。升到二等,便漲到一兩四錢。
至于人人都覬覦的一等繡匠,月俸有三兩之多,整個繡院統共只八個名額。要知道,正經的八品官員,一年也就不過四五十兩俸祿,再多幾石米糧和幾匹絲綢而已。
僧多肉少,幾百人搶八個席位,眾人摩拳擦掌,甚至擦出了不小的火藥味,原先姑娘們親親熱熱談笑的氣氛也在這個月暫時消失,每個人都埋頭在繡繃前,忙完了公家差事之后,全情投入到考核中去。
阿綾沒他們那麼深的執念,于他而言,來日方長,只是,自己在織造局好賴也混了一整年,該借此機會試試自己的手藝。
下了工,阿櫟約他去船集吃酒,說最近河邊開了家新酒館,里頭有“幻人”,會仙術。
“你傻呀……哪有什麼仙術……”阿綾從小就不大信這些江湖騙子。
“哎喲小古板!當然不是真的仙術了,誰不知道那些個什麼‘三仙歸洞’、‘仙人摘豆’是假的,但看著有意思啊。
”阿櫟拖著他一只胳膊硬往河邊拽,“走啦走啦,你天天坐在屋子里不悶得慌啊,我請你吃花雕雞!”
聽到花雕雞,阿綾有些猶豫了:“……那,吃完就回去……八月十五之前要交東西上去,你也沒織完吧?他昨夜去他房間里瞧了一眼,阿櫟手頭正織一塊輕薄的織金妝花紗,底色是鵝黃,月兔金桂銀蟾的細致紋樣分布其上,熠熠閃爍,華美精妙,還迎合了中秋的寓意。
“哎呀還有半個多月呢,急什麼,鐵定能織完。你呢,還沒想好繡什麼?”阿櫟問道。
阿綾搖搖頭:“想不出,能繡的似乎都繡過了,沒意思。”
他繡過花鳥魚蝶,繡過龍鳳麒麟,甚至還繡過阿娘的小像。此次時間充裕,他不想再重復這些。
玉寧的秋,傍晚最是熱鬧。
桌上的酒叫“琥珀湯”,溫了喝,品得出糯米桂花香。
那個會“仙術”的人就站在一塊屏風前,身旁帶一個女弟子協力。他抖一抖紅色的綢子,下頭接連變出瓷瓶,火盆,最后是一大缸金魚,周遭驚叫四起,掌聲連連。
“阿綾你看到沒啊!別總看窗外!看仙術啊!”阿櫟沒正形,拿一根筷子隔桌敲他杯子,若是在家中鐵定要被數落。。
“看到了。”阿綾按住他的手腕推了回去。他早就注意到,那“幻人”自始至終不肯轉身,只以同一角度示人,八成是寬大袍子的背后藏了玄機。不過無妨,大家看的熱鬧便好。
“仙術”演完了,師傅退場,留那年歲不大的女弟子捧個小盤挨桌討要賞錢。
阿櫟興致勃勃準備了幾個銅板早早捏在手里,誰料收了錢,那姑娘說句多謝后,竟轉身對阿綾開口,柔柔叫了一句:“公子……”
“嗯?”阿綾正看窗外的天碧川,酒杯才剛送到嘴邊,聞聲緩緩緩緩轉過眼。
這一瞥讓那女孩呆了好半晌。
“有事嗎?”阿綾見她遲遲不開口,放下酒杯問道。
“啊……”女孩這才緩過神,耳根一紅,忽的就從袖籠里端出一只冬青的小碗捧給他,阿綾低頭便是一驚,一條金紅的珍珠魚正游得歡實。
“祝公子連年有余。”說完,她不等阿綾拒絕便跑了。
“哎?”他滿頭霧水捧著小碗,“又不逢年過節,這是跟我鬧得哪一出……”
“嘖嘖,小公子,這小娘子怕是看上你了吧……”阿櫟長嘆一聲,“慘啊,給賞錢的明明是我……結果得了連年有余的卻是你。哎不過她剛剛從哪里把這魚掏出來的?真厲害啊……”
“你喜歡就拿去啊。”阿綾把碗往他面前一推,拿起筷子吃雞。
“給你的,我才不要。”苦主端起杯一飲而盡,“總有一天會有姑娘只喜歡我。”
阿綾笑笑,陪了一杯:“你不要,我也不要,那別拘著它,放了吧。”
坐在酒館二樓的窗子邊向外看,天碧川里星影燈影交織成一片,搖搖晃晃,像阿櫟織的那塊金光閃閃的薄紗,如夢似幻。
喝完酒,他蹲在河邊,看那尾拇指大的小魚一下子沒進一片光影里,阿綾忽然產生了一絲幻覺,覺得自己其實還未長大,中秋的時候,能牽著阿娘的手吃一塊月餅,放一盞船燈。
無數搖曳的燭火帶著無盡的思念順流而下,將天碧川映成一條浩瀚的天河,浮光躍金,綿延去遠方。
“阿綾?阿綾!!!”阿櫟在耳邊一吼,“發什麼呆啊!”
他揉了揉耳朵,扭過頭:“我要回去。”
“哎?現在?不是說逛一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