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兩日考核,可誰也沒料到,竟真要在這排屋里睡兩夜。
天蒙蒙亮,老繡匠們前后腳趕到,卻遲遲等不到宣判結果。
最后一片尾羽的銀邊收針,阿綾如釋重負,長長舒一口氣,放下金繡針,活動了一下酸麻的手腕,而后用剪刀拆掉固定用的棉線,將煙云綃小心翼翼取下。
從凳子上起身那一刻,原本清明的神思輕飄飄升起來,眼見著要離他而去。他一陣恍惚,茫然地左右環顧。
周圍是何時圍滿人的呢……大家繡的如何了?難不成自己是最后一個?
起初他一時忘情,起了張不小的圖,原也沒有十足把握,好在是完成了。可是不是已經超過時限了?
陽光落在臉上暖洋洋的,令他整個人都松懈下來。
他依稀辨認出面前這位是主考,于是趕忙僵硬地頷首探身,雙手奉上那張一尺三寸見方的繡片:“大人。”
主考絲毫不怠慢,雙手捏住繡地左上和右上兩角,提起平整的繡片,一眾老繡匠們湊近了細細審視著。
什麼體力不支,針法大打折扣,顯然都是他們多慮。他們甚至極難分辨這只鳥是從哪里起針,又是從哪里收了針,青藍色到雪白色過渡均勻,鳥兒的羽毛在半空抖動,仿佛要扇出風來。
“哇……”外圈被繡娘們圍了個水泄不通,年輕姑娘們口中發出驚嘆,似乎全然忘記這只精美絕倫的鳥兒與自己上交的繡作是競品,“這是什麼鳥啊?”
“不知道,羽毛這麼好看,好像鳳凰啊……可是,有藍色的鳳凰嗎?”
此神鳥,不具鳳凰周身浴火席天卷地那百鳥之王的氣勢,反倒顯現出綽約柔美,尤其是身后拖曳的幾條纖長尾羽,似孔雀尾,卻呈波浪狀起伏,靈動飄逸,柔軟至極。
大鳥昂首展翅,周身灑下點點星光。
分明是一只翱翔于夜空的青鸞。pr
“這銀線乃點睛之筆啊……落針處極為精巧”老繡匠的手指隔空描出幾處輪廓,“頭冠,翅緣,尾尖……再多些,畫面便沒有這般幽靜,反而顯得富麗堂皇,落了俗氣。”
刺繡無非也就八個字,平齊細密合順光勻。
幾個繡匠贊不絕口:“針腳,排絲,皮頭都沒什麼好挑剔……他可當真是,祖師爺賞飯吃啊。”
“……這次統共也沒幾個人用一絲二絲,他還繡了這麼大一幅……”老繡匠轉過頭,“孩子,你今年多大了?”
阿綾聽到七嘴八舌的問話,剛要答,可直起身的剎那間,主考大人官服的那片石青色在眼前晃了晃,困倦疲勞鋪天蓋地,他險些就要這麼倒下去。
朦朧中,好像有什麼人扶住他,那人將輕聲絮語送入耳畔,半哄半嗔:“真是的……阿綾,先別倒,進屋再睡。”
“嗯……”自阿娘離開,多少年沒人這樣貼著他的耳朵哄他了。他睜不開眼,就這麼被人半抱半摻帶著走,踉踉蹌蹌進了間什麼屋子。一接觸到了柔軟的被面,他瞬間便沒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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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珩將他放到昨夜自己小憩的羅漢榻,四喜已經替他脫掉了鞋子。
“殿下……認得他?”跟在身后的吳和洲一旁探頭探腦。
云珩眼角淡淡一瞥,沒有做聲,只見那發問之人噗通跪地:“下官失言……”
“哪里。吳大人去宣判結果吧,外頭那些繡匠們也都辛苦兩日了。”
“是……”
吳和洲轉身時,云珩瞥見了他手中那張繡片。
“等等!吳大人留步。”他起身走到門口,“這只青鸞,各位可是看過了?”
“回殿下,評判們都看過了,一致覺得,這便是此次考核中最出彩的繡品。
假以時日,這孩子必有大成。”
“那,交給我吧,我帶回京。”他攤手索要。
“啊?是……下官遵命……”吳和洲眼中飄過一絲訝異,卻仍舊將繡片捧到他面前。不料被一旁的四喜攔下,仔細翻看后,才轉交云珩。
送走了吳大人,四喜不需主子開口,自覺退出房間,還不忘順手帶上房門。
云珩望著阿綾毫無防備的睡顏,替他拉了拉被角,不禁感嘆一句:“繡個花也能給你鬧出這般驚人的動靜……真是個小瘋子……”
他展開繡片舉至半空,秋風從窗口涌入,青鸞仿佛從空中翩然而過。神鳥周身不僅閃耀著星星點點的光芒,更是隨風飄過一絲道不明的暗香。
他一愣,輕輕嗅了嗅這鳥兒,又貼近阿綾頸間。
周身這股別致的幽香似曾相識,依稀分辨得出一些花草,其中卻還摻雜著些藥味,并不是常見的熏香,聞起來叫人心靜……可他一時想不起這股令人安心的味道出自何處,不如等阿綾醒過來問一問……
“殿下……殿下?”云珩一睜眼,四喜就杵在眼前,不知為何有些惶恐。
“嗯?”
“午膳備好了,殿下用一點吧,用完差不多該動身回去了……”
云珩攏了攏神,發覺桌上已擺滿了餐食,倏而一愣:“現在什麼時辰了?我……”
“午時。您睡著了……我進來過一次,沒,沒叫醒您……”四喜重新低下頭。
……午時……云珩暗暗心驚,自己竟睡著了?在這種魚龍混雜,連守衛都沒有兩個的地方?四喜進過門都不察覺?這怎麼可能?
他剛要起身,旁邊的人忽然動了動,發出模糊囈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