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綾后悔了。
他多希望,自己今日能晚些起,晚些過來便不會聽到了……若是沒聽到,他就仍舊可以告訴自己,他還有阿娘,只是不知去了哪里罷了。
他明明在出汗,卻覺得渾身麻涼,冷得像一瞬入了冬。他失望至極地抬起頭,睜大雙眼看著祖母。這個慈眉善目的老人家告訴過他,只要他乖乖留在葉府,他們母子便會平安,為何她沒兌現承諾呢?
服毒自盡。
既然是自盡,便怪不到旁人,心中的委屈,仇恨,一時間也找不到個名正言順的地方安放。
可他此時卻執拗地覺得,阿娘的死,與這里的人脫不了干系。
巧兒,雪蘭,齊護院,林亭秋……還有,葉靜遠。
沈嬢嬢總可惜阿娘天賦異稟卻無處施展,阿綾偷聽過好幾回,她說若是當年沒有葉靜遠這樣鬧一出,阿娘定會一路升遷進京城,為皇家辦差。
“女人啊,總被男人害。這樣你都不恨他?”沈嬢嬢討厭男人,所以一輩子不嫁人。
宋映柔笑得滿足:“恨什麼。好歹,我以后不再是孤苦伶仃一個人了,我有阿綾了。”
為什麼呢,阿娘。
你為什麼要自盡呢……為什麼,要留阿綾一個人呢……
十六的月亮玉盤似的圓。
夜里,他抱著那只小老虎,坐在院中發呆,他以為自己會哭,可不知為何,哭不出來。
“元寶,我以后沒有阿娘了。”
“元寶,也,沒有……早就,沒有……”小丫頭神色與他一樣黯淡,“少爺,別,別難過……”
“沈嬢嬢說,是我父親辜負了她,害了她一輩子。”
“當年,我爹,賣,賣阿娘的,嫁妝……我阿娘,被,被氣病,他,他又偷,偷用,藥錢去,去賭……阿娘,被,被他,氣死了。
阿婆,說,男人生,生來薄情,就,就是要,辜負女人……女人,生來就,就是要,被辜負……”
“可是為什麼呢……女人為什麼要這麼可憐……”好荒唐,阿綾想不通,若男人生來就要辜負女人,那他寧愿一輩子不要喜歡女人,不要娶娘子,這樣便不會傷了誰,辜負了誰。
這里的人,連個衣冠冢都不愿給阿娘留……阿娘從小就教他要與人為善,可為沒有人愿意善待她呢。
如水月色照不亮深宅大院翹曲飛檐下的冰冷,阿綾多想就這樣推開門,再也不要回來。
可如今他已經沒有家了,出去了又能怎麼辦呢?
“少爺……”
“元寶,若是明日一醒來我就能長大,該有多好……”他只能等。
元寶變著法哄他開心。不知她從哪里挪了幾盆夏三白,光禿禿的西院總算添了些生氣。
阿綾問葉晴芳討來個繡架,平日里思念阿娘,要麼抄抄那本翻爛的論語,要麼便學著她曾經的樣子,坐在窗前的一片柔光里,一針一線,讓自己平靜下來。
他繡春日和風里偶然停留的檐上燕,繡夏日煙雨間盛放的茉莉梔子白蘭,繡秋日枝頭上被染金的銀杏扇葉,繡冬日寂寥中蔚藍天幕里的一片游云。
經過一次失利,葉書錦在十九歲那年不負眾望高中兩榜進士,同年便成了親,娶的是榮親王家的千金,算是高攀。如今正在太常寺任職,雖說只是個小小的典簿,可任誰都知道他萌父親和岳丈兩棵大樹庇護,前途坦蕩。
林亭秋徹底辭了家里的先生,阿綾讀不懂的那些學問,再無人請教。
起初他覺得日子難熬,可一幅一幅繡片堆疊起,針腳日益細密,色彩日益調和,皮頭層次日益清晰。
他嘗試繡出一副阿娘的小像,新月細眉,晶亮杏眼,含笑薄唇,可還未繡完,天就變了。
又或許,是一些人作惡的報應。
快快長大。
第16章
近些年,玉寧葉府風頭無兩,誰人不知。
可盛極必衰似乎是誰都逃不過的規律。
阿綾十一歲生辰一早,京里傳來噩耗,皇帝圍獵中意外墜馬,不治而崩。
一時間,朝局紛亂,葉靜遠急匆匆赴京,可不多時卻被下了刑獄。
玉寧織造局這塊油水豐厚的肉不知被多少人覬覦,加之葉靜遠這些年仕途亨通,愈發目中無人,得罪了不少同僚,以至墻倒眾人推。一道一道折子遞到新皇面前,盡是對葉靜遠收受賄賂中飽私囊的控訴,儼然將他比作了這玉寧的土皇帝。
林亭秋提前幾日得到了父親林尚書的密報,說是翻案無望,叫她早做準備。葉老太太勸她學一學葉書錦那聰明的娘子,馬上與葉靜遠合離免得受牽連,不想林亭秋竟然不愿。
“母親,我興許可以不受牽連……可我就錦兒這一個孩子,他與老爺注定逃不掉,若他們沒了,我何必在娘家遭人白眼,茍活這下半生……”
三日后的清晨,玉寧謝知府與葉家劃清界限,帶領百名府兵,跟隨欽差,圍了這玉寧最大的宅院。
葉家七八口,連同幾十個丫頭小廝護院跪了一地,阿綾和元寶縮在角落,他偷偷抬眼看了看那張富麗堂皇的鳥眼綾,圣旨是明黃色,繡了云間飛舞的龍。
葉靜遠,葉書錦革職抄家,葉氏一族流放六年,已出嫁女眷可免,下人通通遣散。
葉家人丁不算興旺,欽差大人宣讀完圣旨,客客氣氣請老夫人拿出家譜,核實葉靜遠這一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