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太陽早早開始往西落,光沒那麼灼人,中秋花燈被高高掛起,天碧川開始熱鬧起來。
他在岸邊找了塊干凈的地方坐下,看著船攤老板們忙忙碌碌。
跑得有些餓了,他接過小廝手中的紙包打開,取出一塊月餅咬一口。
葉府的廚子是外頭酒樓都比不了的。可不知是不是因為涼透了,皮不酥餡不香,反倒膩得人難以下咽。
阿綾轉頭看了看街邊剛剛出攤的月餅車,去年今日,他還跟阿娘在這里看燈賞月,如今卻只孤身一人。
他捏著大半個月餅呆呆坐到了花燈亮起。燈影晃動,他抬起頭,忽而發覺自己能看懂一點花燈上望月懷遠的詩詞了。
今夜秋來人且散,不如云霧蔽青天。
具體解不出意思,可他看到那個“人且散”,莫名覺得貼切,心中一陣悲涼。
他托小廝買了一盞金魚燈船,早早放入天碧川,而后失魂落魄地回到葉府。
見他悶不吭聲,元寶催促他快些準備去家宴,中秋團圓宴,連同葉靜遠在內,全家都到了。
阿綾將小老虎放到自己的枕頭旁,點一點頭,去跟那些根本算不得家人的家人吃宴。
院子里掛滿花燈,葉晴芳大呼小叫,葉柳依頻頻拿酥糖堵她的嘴,餐桌旁歡聲笑語。
他做好要當眾挨罵的準備,垂頭入席,怪異的是,居然沒有人責怪他,連林亭秋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滿面愜意的笑,權當沒看見。
陳姨娘給他夾菜,憐惜地摸摸他的頭:“來,阿綾多吃些,多吃才能長高。”
“祖母,阿綾困了……能不能回去睡?”他草草吃了幾口,看著這一大家子闔家歡樂,人月兩團圓,絲毫不能感同身受,只倍加思念不知所蹤的阿娘。
“我送他回去吧……”陳姨娘起身,牽了他的手,微微一怔,“阿綾手怎麼這樣冷?”接著,一只手背貼上他的額頭,“喲,這是發熱了。”
“小孩子發熱不打緊,抱回去睡一睡就好了,實在不行再叫大夫開一劑退熱的湯藥喝。”老太太叮囑道。
果然,昏睡一夜,他覺得腦子清醒了些,天沒亮便醒了。
用過幾口陽春面,阿綾帶著元寶,雷打不動去佛堂請安。
“小少爺今日這麼早。”丫頭見到他微微欠身,“老太太還在用朝食,我去通報一下。”
“姐姐去忙吧,不必麻煩,我在門外等一等。”阿綾見她提了滿藍的換洗衣物,不愿耽誤她辦差事。
“是,估計少爺再等個一盞茶就差不多了。”丫頭端著籃子走遠。
阿綾拉著元寶站到門邊靜候,一旁的窗子敞著,他們都還不夠高,看不到里頭。但不多時便聽到碗筷碰撞的叮聲,以及祖母和丫頭的說話聲。
“都問清楚了?”葉老太太低聲問。
“回老夫人……問清了。說是當初找到的時候,人早就沒了……”
“不是北院下的手吧?”
“應當不是。若真是她下手,也不至于將尸身留在天碧川河邊,等著被旁人發現。”丫頭小心翼翼答道,“是被沈氏繡莊的沈老板找到的,去報了官,仵作驗過,說服了毒,也查問過她瞧病的醫館,大夫說,砒霜是她自己買的,說是家里鬧耗子用……另外,大夫還說,她這半年間,斷斷續續去瞧了幾次眼疾……可調理的方子換了好幾劑,都不見好轉,反倒惡化,還多了頭風,后來她也就不看了。”
阿綾渾身一震。
尸身,報官,仵作,服毒,沈氏繡莊,眼疾……丫頭波瀾不驚地道出一個又一個令他毛骨悚然的字眼,他僵在窗子下,費盡力氣扭過頭,求救般望向元寶,期待是自己哪里聽岔了。
元寶瞪著一雙眼睛,緊緊捂住了嘴巴。
阿綾一顆心就這樣,一丁一點地冷下去,冷得他胸口發疼。
“后事呢?怎麼辦的?”老太太接著問。
“這……”丫頭忽然吞吞吐吐起來,“齊護院說……說夫人以小少爺的名義,吩咐他去府衙要來了尸首,拉到城外燒了……骨,骨灰……隨意撒去亂葬崗……”
“什麼!這怎麼像話!”
“誰說不是呢……聽說……老爺前兩日也知道了,沒說什麼……算是默許了……大抵是不愿為了個已死之人得罪了夫人……”
“嘖……唉……作孽啊,連個牌位都沒有,阿綾長大后,要去哪里祭拜他母親啊……”葉老太太痛惜道,“罷了,八成也是為了不拖累兒子。我說他昨日怎麼蔫著,想必是沒找到阿娘,著急上火才發熱。”
“少……少,少爺 ……”元寶終于忍不住開了口,不過兩個字,憋紅了一張臉。
屋子里的人終于聽到動靜:“誰!”
丫頭打開門,發現呆若木雞的小少爺杵在窗戶底下。
“阿綾少爺……您今日怎麼……這麼早啊……”
里頭的葉老太太也慌了神,邁過門檻,疾步走到孫兒面前:“阿綾,退熱了嗎?”說罷伸手探了探,摸到一層冷汗。
阿綾腿一軟,普通一聲跪了下去,額頭重重一磕:“阿綾……阿綾給祖母請安。”
“快,快扶起來。”老太太皺著眉頭,“怎麼少爺來了也不通報一聲!越來越沒規矩!”
“祖母……”阿綾發覺自己的聲音有些顫抖,“我……我阿娘……她……”
是死了麼……
老太太閉眼一嘆,掐過幾顆念珠,嘴里是連聲的“阿彌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