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有醫生會在心里背負上“與自己無關”的死亡包袱啊。
醫生不是神。
沈別一陣眩暈,那個死去多年的少年的臉,恍惚和費臨的臉重合,一樣的濕冷、淡漠,眼睫毛上都垂著脆弱的微光,毫無生氣。
一股濁氣從胸膛沖上喉嚨,恐懼和心痛同時充滿了他。
沈別一下子跌跪在床頭柜前,伸手想抓住床頭柜站起來,卻什麼也沒抓住,反倒打翻上面的東西,紙杯和鋁板裝的藥落到地上。
程靜連忙去扶沈別:“天啊,教授,你可別再有事了,我抗不了你們兩個人啊!”
程靜崩潰,扶到一半才發現教授和主任都還只穿著泳褲。
主要醫務人員看誰都身體都只是一具身體,看多了也沒覺得突兀。
程靜噎住,這尼瑪,教授不會覺得自己占他便宜吧,教授應該不是這種自戀的男人吧。
“沒事,”沈別擋開程靜的手,索性坐到地上,抓起鋁板,等到視野恢復清明,看到鋁板上的藥名,“氯雷他定。”
程靜問:“怎麼了?”
鋁板上空了兩粒,沈別看向床上,正好看到費臨平靜的側臉,他給程靜解釋:“組胺受體阻斷劑,會阻礙出汗,這個笨蛋,吃了抗組胺藥頂著大太陽游泳,這個笨蛋。”
出汗是人體散熱的方式,沒法出汗自然會減少散熱。
明明是怒罵,聲音卻透著恐懼。
憤怒,擔憂,又無奈。
這個笨蛋。
“教授,要不你先把衣服穿上,一會兒救護車該到了,我下去等他們。”程靜提醒,沈別才驚覺冒犯。
沈別扶額:“不好意思。”
一會兒費臨得貼心電監護,就沒幫他換上。
沈別換完衣服的時候,120正好到,護工和醫生一起把費臨轉運上救護車,沈別跟著坐進后面,給醫生描述病情。
都是醫生,溝通起來很容易。診斷沒什麼疑問,就是中暑,至于是哪種程度,還要做進一步檢查。
護士立馬掛電解質和糖鹽水,開始補液。
之前沒有注射工具,只能給費臨喂點水,但經消化道,遠沒有直接進循環來得快。
在沈別的強烈要求下,費臨被直接送進了ICU,當然,ICU還有空床,他們作為醫務工作者,也不能主動擠兌醫療資源。
而費臨的主管醫生李智,剛好是沈別同屆的校友。
前段時間的瓜吃得驚天動地,冷不丁就見到了本尊,李智還有點驚訝,既然是同屆校友,一起上過大課的,沈別又心系費臨,話頭也就聊開了。
沈別很討厭別人對自己的治療方案指手畫腳,所以,盡管也參與討論,只要方案在他這里過了眼,他也不會多說。
只是,費臨沒有醒來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沈別換了隔離衣,坐在ICU的病房里,費臨的床邊。
山下的二甲醫院,ICU不是獨立的病房,而是一個長長的通間,里面24小時都有值班護士,每張床位上都有繁復的搶救機器。
那些機器時不時發出“嘀”聲,仿佛是提醒——機器下的人還有生命體征。
沈別很久沒進過ICU病房了,這樣的病房里有一股腐朽的味道,那味道大概來自于躺在這里經歷生命最后時光的人們。
在肺里墜積的痰液,排泄物,老舊的、陳緩代謝的身體,等等。
不怎麼通氣,每天再熏上一次消毒水。
那些微小的分子隨著布朗運動,擴散到這里的每一個角落,它們好像是那些人的意志,掙脫出軀體,想逃離這里。
午后的陽光被厚厚的遮光布擋住。
藍色窗簾,白墻,紅色電子鐘,米白色的地板,時間變得很沉默。
沈別不想去注意費臨隔壁床是什麼人,但實在離得很近,沈別在心里淺淺嘆息,這副模樣,也是生命的樣子啊。
真讓人遺憾。
沈別看向費臨,床上的青年已經褪去潮紅,氧氣閥罩在口鼻處,起了淡淡的霧氣。
沈別能聽見自己手腕上機械表走動的聲音,費臨遲遲沒有醒過來。
那種抽離感幾乎要把沈別擊穿——早上還對他說“我也不想勉強你”的青年,轉眼就這樣躺在病床上,而命運是一個大寫的問號。
可他也太明白,生死的界限可以很長,也可以很短。
沈別很后悔沒有和費臨一起下水,或者沒有把費臨看得再緊一點。
這幾乎是無解的,他不知道費臨什麼時候吃了抗組胺藥,也不會想到身強體壯的費臨,會游泳游到中暑,哪怕他跟著費臨下水,估計也沒法預判。
哦,當然,費臨中暑這事,沒什麼不可能的,在醫學上來講,這完全合理。
隨機又不隨機,并不是每個吃了抗組胺藥去游泳的人都會中暑。
偏偏是費臨,去他媽的運氣。
沈別還是沒來由地懊惱,從醫以來內心最深處的恐懼包裹著他,正因為學醫、從醫,所以他清楚地知道,大部分時候,醫生有多無力!有多少模棱兩可的話只是為了安撫病人和家屬。
對癥支持,是啊,除了對癥還能做什麼呢?他們解決不了病因的時候,只能對癥支持,然后聽天由命。
熱射病的死亡率高達80%。
他最好只是簡單的中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