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高鼻深目,頭發烏黑,唇紅齒白。他也總是很倔強,又稱得上勇敢。陳里和少女時代的她有難以言喻的相似,她看見這個自己的小孩,有時會想起曾經的自己,那些蒙塵的遺憾與理想。
“嗯。”她還是笑著,和看著小女兒紅撲撲的臉頰時的笑容沒有不同,問道:“放棄的話,要我幫你簽字嗎?”
“過來點說話啊,站那麼遠,妹妹的聲音都把你的蓋過去了。”
“……要的。我等一下把承諾書拿給你。”
陳里后知后覺地面對這片氤氳景象感到幾分恍然,走上前去,站到媽媽和妹妹旁邊。他喉頭有些發酸,或許是因為難以言明的緣由而感到慚愧,或許是回到了媽媽身邊,而又一次發現她在愛自己。
“你只要記得今天是怎麼說服我的,五四,”她只對陳里說,“之后也不要忘記了,媽媽和爸爸都會一直支持你。”
她說的“不要忘記今天是如何說服媽媽的”,在接下來的一年多里,陳里想起了很多遍,才漸漸懂得這句話的意味。
高二下學期末的市統考放榜,一中年級前十重新洗牌,新舊名字交替,前五只剩陳里一個老人。許多曾經緊追不舍的對手們不久前離開了學校,這次考完數學,他沒再被其中幾個追到教室里問壓軸題的答案算出來是多少,一路考完,清凈得有些不習慣。
夏天已經來了,蟬鳴擾人,食堂外石榴樹下的公告欄上貼滿了紅艷艷的喜報,從食堂出來,陳里拿一杯綠豆冰沙,站在水槽邊等張勝洗臉洗手。他低著頭看樟樹在他面前的水泥地上投下的樹影,看著看著,視線里出現一雙雪白的帆布鞋。
林崢氣喘吁吁地站定:“找你半天呢。”
陳里抬頭把冰沙遞給他:“噥,甜得要命。”
正午時分,太陽曬得人睜不開眼。上午開了結業式,校園里來來往往的都是眉目輕松歡聲笑語的人流。
“我上次都說讓你不要買綠豆的。”林崢就著他的手吸冰沙,鼓著臉頰湊近他,扯扯陳里的手腕,“怎麼了,舍不得我啊?我以后還是每天都來上學,你在哪我就在哪。別偷偷不高興。”
張勝直起腰,一抹臉,齜牙咧嘴:“我還在呢!”
林崢把他擠開:“勝哥你走吧,我們有話說呢。”
“還有點沒適應。”張勝被趕走了,他們并排走在樹蔭里。陳里揪著校服領口好讓風灌進去:“本來覺得做選擇只是一瞬間的事情。現在看,選擇會改變我的生活。”
“選都選了,如果感到后怕,要想接下去的每一秒都屬于你呢。”林崢說。
六月的風變得燥熱厚重,兩個人的襯衫衣角揚起又落下,陳里在紅白墻教學樓前很快地搭住戀人的手心,又很快收回手。
“對。”他看著遠處點點頭。他們經過的大門前有一棵矮矮的石榴樹,開了滿頭紅色花朵,窸窸窣窣地隨風抖動枝葉。
盛夏是一年的第二個季節,樹木開過花后孕育果實,要承受一整個夏日的高溫烈日和雨水。樹只喝水,扎根,吸收肥料,結不結出甜蜜的果子,那是人類操心的事。
這棵矮石榴的果子酸得要命,所有師生仍然期待著它開花結果。
先開花吧。
高二升高三的暑假很長又很短,除了作業本單詞模考卷,打球燒烤看電影,陳里還在提高班里睡覺,在書桌前睡覺,在端午小床邊睡覺。
睡了一個暑假,開學前陳女士踮著腳給他量身高,吃力地沿著紙板在墻上畫上一條橫線,畫完離開一米遠觀察墻上的痕跡。
“哎呀,歪啦!”她反手給丈夫一記拳,“讓你看著,歪了都不說!”
周何為拿著卷尺躲:“是你手抖啊,板子沒歪!”
說完搶過圓珠筆,在那條蚯蚓一樣歪歪扭扭的線條旁邊一筆一劃寫上:23/8/28。五四。182.5cm。
為這零點五公分,陳里等著自己的一米八三,從十七歲等到快滿十八歲,等到快畢業,最后等來了林崢的一米八七。
林崢從體重計上下來,鞋帶也來不及系,先出門找診室外面等著的男朋友。高考體檢,高三生全員到齊,被老師勒令沒事不準來學校晃悠擾亂軍心的林崢興奮得要命,全程黏陳里黏得他不留神就要踩他一腳。
陳里在走廊上,混在男生堆里,感覺有點莫名其妙,幾個月沒見,以前只會天天追著他嘶吼你這個狗比化學為什麼又考得比我高的家伙們七嘴八舌圍著他興奮地說話,他都不知道原來他們除了罵他還會說別的。林崢護食一樣把他拉出人群,陳里隨口問他:“你多高了?”
林崢報了機器讀出的數字。
陳里聽完一愣,抬起眼睛看了一眼他的頭頂,意識到自己確實是已經要抬起臉才能和林崢完全對視。他拿手背敲敲他的胸口,嫌棄地把人推遠點:“你差不多得了。我不跟比我高超過五厘米的人談戀愛。”
林崢往身后瞟了一眼,下一秒就單手摟著陳里的腰,把他提起來一瞬,邀功道:“這樣你就比我高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