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微微沙啞的,輕柔的,像那把聲音的主人就附在林崢耳邊,濕潤的氣流隨吐字一路順著耳道,鉆進離心臟很近的地方。
“……里面有個無窮無盡的宇宙。”
真奇怪。林崢怔怔地想,怎麼會這麼熱呢?
他看著燈下的那個人,視線經過他鋒利眉眼,從連成一條直線的鼻尖、上唇和下巴,落在他骨節分明的手指上。
“小小的你,在你小小的夢里。”
陳珂賢在臺下捏著端午的一只小手,跟著節奏往自己掌心里輕拍,笑著凝望臺上的小孩。他似乎也篤定有人在注視自己,抬眼的瞬間投來的目光像在賣乖、又像在炫耀,眼睛里粲然的光擋也擋不住。
章澤只差整個人站到桌上,陳里注意到動靜,又微微偏過頭,笑著挑眉的時候凹出了脖頸間流暢又好看的弧線。
“把我所有大大的事情,都吹進風里。”
他的尾音下沉,扯著林崢不由自主地墜入一種很甜蜜的情緒里。
周遭所有人都看著光束的照射的中心。只有林崢低下頭,深呼吸。
他在摸己的脈搏。他想到那本厚厚的生物課本,在鼓點一樣聒噪的心跳聲里模糊地在腦海里回憶:“必修四第二章 ,第三節。”
教材編寫組這麼寫:“另外,運動和情緒激動時可使脈搏增快,……成人脈率每分鐘超過100次,稱為心動過速。”
原來心動過速的感覺是這樣的。
突然地,另一道旋律切進和弦的間隙里。周何為坐在三角鋼琴前,溫柔的目光一直落在臺下某一處。一片親友的歡呼聲里,陳珂賢把女兒交給父母,坐到丈夫身邊,挨著周何為的肩膀,看他低著頭彈琴時的側臉。
不合時宜地,她想起自己的第一場婚禮。
請柬是印著影樓廣告的硬卡片,婚紗租的是鎮上那家成衣店里最貴的一套,那時她好年輕,抹了大紅唇,拿很漂亮新鮮的手捧花,不記得是什麼花了,香得陳珂賢一場儀式打了六個噴嚏,被身邊的男人抖開了牽著的手,嫌她不體面。
思緒一路下墜,到陳里的周歲宴上,腸胃嬌貴的小孩喝不慣新買的奶粉,吐臟了萬曉的皮夾克,極看重面子的男人氣得一晚上沒好臉色,到了家還對著還不會說話的兒子大罵“小畜生”。
陳里會喊媽媽的那一天,她正要第二次做母親,歡喜地等到萬曉回家,等來了一句嘲弄一樣的“反正我是沒錢養”。
藥流做得不干凈,胚胎流出后的半個月里她總是大股大股地出血,幾乎面無人色,因為心悸而暈倒在沙發上的那個傍晚,萬曉進門甩掉公文包,喊她:“還不去做飯,裝什麼死啊?”
在這之后,生活里有千萬件比失去愛情更痛苦、更要命的事情。
婚后第四年她帶著陳里從那個城市搬走,給他改姓,改遷戶口,憋著一口氣,寧可咬碎牙齒也要一個人把他養大。
可是那口找不到出口的怨氣經年累月地在她胸腔里橫沖直撞,把她也變成了一個渾身是刺的母親。
第二次把和同學打架惹出一身傷的小孩從班主任那里領回家那天,陳里的班主任,那個戴金絲眼鏡的老太太,語氣嘲弄地看著她:“好不容易生個男孩,還是跟他爸好好的吧,女人一個人怎麼行?看看你都把孩子教成什麼樣了。
”
教成……什麼樣了?班主任的話直剮在她心里最痛的地方。
她渾渾噩噩地走到校門口,抓著樹下嘴角淤青的陳里問他打架的原因。
可他又那麼倔!她撬不開他的殼,又急又氣,口不擇言:“你也看不起我,是吧?你跟你那個人渣爹過去吧,你是他的種,我教不起!”
她甩開小孩仍比她小一圈的手,一下沒甩開,就用另一只手去拽,發瘋一樣把他往外推,喊著“我不要你了,你走!”
“阿姨,阿姨別打陳里,”彼時比陳里圓潤一圈的小胖子章澤癟著嘴撲上前,摟著他的脖子嚎啕大哭,看起來比陳里還難過,“他沒錯呀!他是好學生嗚嗚嗚嗚嗚嗚……”
陳珂賢看著陳里被他撲得一個踉蹌,卻仍然緊緊盯著她,不辯解,臉上也沒有被解圍之后的欣喜表情。
“媽媽,”那個從小就不太喜歡說話的、很倔強脾氣很硬的孩子死死抓著她的手,“你是不是討厭我?”
他說:“媽媽,為什麼你這麼討厭我?”
陳珂賢看著他那雙和自己極其相似的眼睛,里面藏滿了她此刻才能注意到的傷心和憤怒,大顆的眼淚掉出眼眶,他就狠狠地用袖口擦掉。
她一瞬間就怔住了。
她很想反駁,立刻反駁。
可是在那一刻又分明聽見無數句曾經從自己嘴里吐出的,誅心的話——她對著自己的孩子說過的話。
“問我做什麼?問你那個爸去啊。
“你怎麼一點也不像我們陳家人?
“你再這麼氣我你就跟著你那個人渣爹過去,我養你也養煩了。”
她的心都碎成粉末了。
而周何為就出現在那個可能是她人生中最狼狽的一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