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雙玉似是無意又是有意,捋平床單一角,拂開兩三道褶子,“就喜歡老師,就跟老師過不去,虧都沒吃夠似的。”
小五子在底下突然“啊”一聲,先是響亮,接著壓抑,像不好意思被人聽出他果然被小龍蝦夾了手似的。
“其實您這算以偏概全吧?”鄭斯琦笑。
“偏麼,咱們老百姓一輩子能喜歡幾個人啊?死心塌地的,倆都是老師還偏麼?”林雙玉也在笑,挺戲謔的那種。
“小五子跟您說的麼?”
“我用他的毛長不齊的半大小子跟我說。”林雙玉偏頭啐了一口,“我是他阿媽,我看他那張臉,我看他那個眼,我就知道他心里什麼小九九。瞞我?真當我老眼昏花分不清東南西北啊?”
鄭斯琦沒說話。
“他啊,我看是要跟我一輩子磕到底了,再說說不聽,再說說不聽,就跟老娘我他媽上輩子欠他似的。”
林雙玉抬手摳了下眼角,在指尖里碾到粒夜晚才飛出來撲燈的小小青蟲。
第118章
“麻煩鄭老師搭把手,我拿床絮出來曬。”
林雙玉從門口搬來臺木制的矮板凳撂在腳下,解了袖口的兩粒扣子,挽高在小臂上。小臂上密匝生著褐色圓斑,皮膚干澀松弛,腕上有了個繞了幾十圈紅線的銀箍子。
“我幫您拿。”鄭斯琦上前搭手。
“別。”林雙玉擺手,銀箍子在腕上晃蕩,“你找不著在哪兒,我們家東西雜,什麼陳年老物件兒都有,你找不著。”
從柜頂上一件件取下來的東西有一大堆,鄭斯琦懷疑上面有個黑洞,或是叮當貓的小肚袋,東西全險凜凜地一件件壘在上頭。
掀開那張蓋著的褚褐的燈芯絨遮布,就漾開一股粉塵的霉腥味兒。利南夏天多雨,濕氣一直頗重。林雙玉先是抱下來一只三葉的掛扇,又是一只裝滿了瓶裝藥的塑料袋,后續七七八八又抱下來些零碎的小物件,堆了一地。
“鄭老師你們這樣的人都愛扔東西吧?”林雙玉踮腳,“就我們這些糟老頭老太愛搞這些東西,丟一件都舍不得,這要真住城里早就要給兒媳婦兒罵瓢了,說這臟老太太。”
鄭斯琦聽了笑,“我的確是愛扔東西,沒什麼用的我就全扔了。”
“那就說明現在年輕人沒吃過苦頭,不曉得東西的好。”林雙玉吹了吹灰,遞下來一只裝著腦部CT片子的白色塑料提袋,“我說這話沒毛病吧?”
CT片很舊,印著鹿耳縣委醫院,顯然不是喬梁的東西。鄭斯琦無意去看提袋拐角的貼著的身份信息,發現寫的是喬奉天,十多年前的。鄭斯琦捏著片子,“阿姨,我現在跟年輕這個詞兒已經不沾邊兒了。”
“三十多嫌老?那我們這老骨頭不就躺著等送火葬場了?”又遞下來只掉了漆的鐵皮曲奇餅盒,“男人三十多正干的時候,走南闖北成天繃著弦兒的也就算了,你們編制內的鐵飯碗,穩穩當當的,那小日子比誰不有滋有味兒的?”
鄭斯琦停了半晌才笑著接話,“您是說我不惜福。”
“我不敢這麼說,我們鄉下人跟鄭老師不一樣,福不福的我講不清楚。我怕你拎不清,什麼東西都不缺了,見著個新鮮玩意兒就覺得有意思,等回頭拿天膩了煩了看不慣了,甩手甩的比誰都快。
”柜頂上擱著只樟木箱,里頭盛著被絮。
“我們家奉天就是個豬腦子,一點兒心數不長,吃一次虧不行不長記性,上趕著吃第二次第三次,給人戳著脊梁骨罵都不改,總以為我不屁事兒不懂我就知道害他,老犟驢都沒他倔。”林雙玉手下的動作停了停,“我能活的過他麼?我和他阿爸有今天沒明天的,他說他明兒要出去站街我今兒除了罵他打他我能攔的住麼?我能怎麼辦。”
“日子是他非要選的,以后好壞也都是他要過的。你們城里的人上人,人好,得體,是是非非都清楚,奉天那個一點花花腸子沒有的人能繞的過麼?你說鄭老師你要哪天看不上我兒嫌他不大氣沒文化是條鄉下出來的小土狗了怎麼辦?他不肯回家,他要再跳一次湖,我離他這麼老遠,我救都救不了……”
林雙玉指尖再次探到眼下,這次碾到并非青蟲,而是真的在拭淚。她背對著鄭斯琦,背一如既往地站的直直的。
“阿姨,我不是人上人。”
鄭斯琦捏緊手里CT袋,堅硬塑膠片發出了“咔嚓咔嚓”的細響。喬奉天當時告訴他的時候,潦草的一語帶過,語氣輕松的如同下水游了一次涼爽的泳,不小心抽了筋,便上岸了。可彼時既然想著死去,心里其實是該有多斑駁的一塊漏風的大洞?
“我每天要打卡上班,遲到了也要扣工資挨批評,請假得一層層上報比登天還難。大學老師賺的也是那點兒死工資,除了假多沒什麼好處。我也要擔心房價物價油價最害怕的就是晚高峰堵車和趕論文,我養閨女也頭疼,我也有頭疼腦熱還猶豫著要不要去醫院的時候。
我跟您生活的的年代可能真的不一樣,但我奉天沒什麼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