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雙玉絮絮把知道的統統告訴他,有的地方說的模糊不清,還會停下來再作更詳盡些的解釋。鄭斯琦一邊把穩方向,把車開得穩穩,一邊認真地聽,回應以簡省清明的句子。
喬奉天靠在椅背上看著他,看他側臉,看他嘴邊內斂的笑意。
他心里像正慢慢燉煮著一盅回甘的山泉水,剛從鹿耳上的清溪里掬下來的一捧。這盅上浮著層朦朧的濕潤水汽,掩住了面上一顆顆涌上再破碎掉的氣泡。煮沸要等,要一直閑坐著慢慢等,可喬奉天一點兒都不覺得這時光寡淡索然,且滿含瑣細的希冀與興味。
鄭斯琦察覺了他的目光,轉過頭來看他,輕聲問他,“怎麼了?”
喬奉天搖搖頭。
“暈車麼,開窗吧要不?”
“暈倒不暈。”喬奉天笑了一下,“開一點兒也行。”
鄭斯琦把車窗把兩側的車窗啟開一條不寬的縫隙,駛下高速,風吹進得沒那麼洶涌,吹高喬奉天的額發。他看向窗外,看路邊剛下進地里的第一季青蔥色的稻苗。稀釋開的淡煙色的天際處,已隱隱能看清矮山的連綿三迭的起伏行跡。牛哞聲也有,縹緲傳來,看過去是一點墨跡似的黑色在曠野深處。
這麼坐在他身邊,這麼一路開下去,心里安定的就像一鏡湖。
第80章
喬奉天將下車門,就覺得郎溪清冷,風是濕涼濕涼的,轉眼就能凝成一氣,滴落成雨似的。天色瓦藍,腳下的地也濕潤酥軟,綿綿地掛著腳底,混著草屑枯枝一步一抬,并不像城里水泥鋪成的那般堅實平整,可以無牽無掛地向前走得飛快。
小地方的太多東西,都映射出狹小的格局來,到處都牽牽絆絆的。
“穿外套。”喬奉天叩了叩駕駛室的車窗提醒,去幫林雙玉開后座的車門,“有點涼。”
鄭斯琦熄火拉手剎,推了下眼,“沒帶。”
“真沒帶?真當你十七八呢?”喬奉天微不可查的皺了下眉,扶林雙玉的時候抬手遮了把她正上方的車頂,“怪我,昨天忘跟你說了,回頭拿件我的穿吧。”
鄭斯琦走在喬奉天身后,與林雙玉并肩。卻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總仿佛覺得喬奉天的背影,又更繃直了許多,似乎堅持的有些超過了,反顯出窘迫來。
鄭斯琦環顧郎溪四下,平和靜謐,安然無虞的樣子。
喬思山迎在了家門口,喬奉天遠遠看他弓腰扶門,一身顯舊的藏藍色嗶嘰的工服,臉頰比過年回來的那次,削瘦下去更多,整張臉如同一只黧黑的“申”字,頂上覆著一層灰蒼蒼的發。喬奉天心里不可遏制的一酸,剎那間都不愿往前走。
喪門星回來了,又帶回來了一身的喪門事兒。
鄭斯琦上前在他背上拍了一下,微微施力,就像正把他向前推。喬奉天依勢繼續往前邁著猶猶豫豫地步子,停在了喬思山的面前。
“阿爸。”
喬思山一束枯枝似的眉尾下撇,松弛皮肉里裹著的那雙眼,溫溫柔柔在喬奉天臉上來回地瞅。喬梁的事兒,過了這麼多時日他不可能不知道,可沒辦法。他一切的心焦枯等也只能拘在這一尺的房里院里。早些年就提著的一口氣兒就懈去了一多半兒,身體已是一臺吱呀作響缺釘少鉚的打銹了的機子,停與不停預測不來,什麼都力不從心。
喬思山抬手向前伸,喬奉天連忙把手掌遞進他硬硬的手心里。
“累不累啊,奉天啊,辛不辛苦啊?”喬思山聲音抖的不成樣子,下巴上的胡茬子也在一個勁兒的顫。
別人家的父親,這麼個念頭,喬奉天從來也沒有過。喬思山威風凜凜的神氣樣子,他自小就沒瞧過,他溫吞拖沓,身體好的時候背也微佝;課本中散文里,那些被形容成寬闊平坦乃至像天地般廣袤的背影,他也從來沒切身地有所體味。
但這不妨礙喬奉天從前把他當成依靠,眼見他匆匆老去甚至即將凋敝,喬奉天不心慌不焦急是假。可這些東西都沒辦法,有長久意義的詞是無法僅憑一人去見證的,譬如天長地久,滄海桑田。
“沒,不辛苦。”喬奉天用力攥了攥他粗糙蠟黃的四指,努力擺出輕松的樣子。
喬思山半天不說話,嘴角拉低又抬高,抬高又落下,喉結正在扣著塑料扣的衣領下上下升降,眼角涌上的紅也在沉默里一逕和緩下去。
林雙玉在院門口逗留,弓腰揪去植著雜草的土壇子里叢生的播娘蒿,擺著了墻上倚著的兩只爬犁,撣破了掛上檐壁的一張瑩白的蛛網。她扯扯衣下擺,緊了緊手里的提包帶子。
“都進屋說。”她轉頭瞧了一眼沉默的鄭斯琦,“來客人呢,像什麼樣子。”
喬梁的事兒,彼此心照不宣,誰也不明著提。
林雙玉張羅著在灶上坐著開說,又去掏櫥子里放的一罐郎溪的新茶。喬思山局促地引鄭斯琦進屋落座,剛點著堂屋里的燈,還沒等鄭斯琦自我介紹出個子丑寅卯,就見他被喬奉天一路扯上了二樓添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