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有什麼話要說?”喬奉天舀了一勺粥抵在嘴邊,漫不經心地吹了吹。
“有。”鄭斯琦點頭。
“那現在說唄。”喬奉天把瓷勺撂下,撥了撥頭發。
“你哥哥那邊兒,準備什麼時候回?”
喬奉天停頓了一會兒思量,摸了摸耳垂,耳洞里有一處小小的增生,“打算是這個月月底的周末,中間要再去拍點兒片子,再安排專家診一下,周末還要和阿媽先回家拾掇打點一下,再回來辦出院手續。”
“我送你們回,周末。”
“啊?”喬奉天先一愣,隨后笑著搖搖頭,“哎不用,真的,去長途汽車站坐車就行,特別方便其實,也沒什麼要幫忙的地方真的。”
“我的意思是,我去試試幫你把小五子留下來,留在利南,好麼?”
鄭彧顫顫巍巍注意著腳下的步子,專注盯著手里搖搖擺擺的一碗糖粥。豆沙紅的粥面上鋪了一層湛黃的干桂花,碾碎的流金似的。鄭彧離得越近,拂來的那股金桂的芬香微甜就越明晰。
鄭斯琦話也沒說滿,也并不篤定,也只說“試試”。怎麼試,和誰試,打算怎麼說,怎麼做?喬奉天全沒問。他既怕有所希望之后到底還是失望,還是他一個人繼續待在這個城市里。可話既是從鄭斯琦嘴里說的,他就無端端覺得可依,可信。
突然萬分希冀自己能永遠待著這樣一個,與之不遠也不近的位置上,看他像佇立著的一棵團團如蓋的綠樹,總能蔭蔽到如此渺小的自己。
出發前一天,喬奉天把喬梁暫時托付給了杜冬李荔。
他其實很不安,擔心林雙玉會說些什麼不該說的難聽話,讓鄭斯琦難堪。
雖然提前給林雙玉說了,他還是怕。自己被說成什麼妖魔鬼怪都無所謂,給別人惹麻煩就不行,何況還是鄭斯琦。
鄭斯琦難得不是襯衣。一件棉T一條休閑褲,把車停在了小區門口。
林雙玉跟在喬奉天后頭,見面前的男人高且挺拔,儀表堂堂,面上一時掛了訝異。喬奉天發覺林雙玉正拿手輕扯他的袖子,抬下巴朝前小幅度地比了比,才看了一眼鄭斯琦道,“這是小五子同班同桌的爸爸,我一個朋友。”
鄭斯琦朝林雙玉禮貌地微笑,“阿姨您好,我叫鄭斯琦。”
上一次遠遠見過,見她雷厲風行給了喬奉天狠狠一巴掌。如今這麼離得近去看,倒真的能看出她眉目間的強硬倔強,身板繃的直直挺挺。五官和喬奉天是像的,可喬奉天的卻又比他柔和許多,年輕時應該看著更分明些,如今正隨皮肉松懈和緩下去。
鄭寒翁這輩再往上數的長者里,鄭斯琦見過氣質與面前人相近的幾位。都是從戰亂年代摸爬滾打熬過來的垂垂老人,苦難楔在臉上,總不住蒙著黯淡的天色,眉目卻始終灼灼有光彩,不屈不撓似的,像正和什麼摸不著的東西較著勁兒。笑起來也未必像歡愉,往往更像釋然。
“鄭斯琦。”林雙玉跟著念了一遍,和鄭斯琦標準的普通話比,帶鹿耳地方音的普通話要顯得蹩腳不少。
“對,斯文的斯,王字旁加一個奇異的奇。”
“斯文,是,是斯文。”林雙玉揚了下嘴巴,法令紋深下去,“給你添麻煩了,你看奉天先頭也不跟說,要先說了,怎麼也不能麻煩你跟著我們跑一趟啊。
”
“阿姨沒事兒的,我回頭去趟月潭寺,送你們算順路。”
喬奉天聽完瞧他,鄭斯琦給他使了個小小的眼色——蒙人的。
“喲,那、那你這穿少了吧。”林雙玉看他袖口外的一截修長精瘦的胳膊,“郎溪是山洼子里的,不比城市里頭,怕你穿這個要冷喲。是吧奉天啊?”
林雙玉話里,并未顯露出半分的排斥與敵意,甚至有似有若無的仰視與贊許。喬奉天心思才定,才想起來,撇開其他紛繁的因素不看,像鄭斯琦這樣看上去就優秀非常的人,又有誰初見就會不喜歡?一輩子待在小地方,面朝黃土的人,是覺得他們難以觸及,且能瑩瑩發光的。
喬奉天頂了下鼻尖,接過林雙玉手里灰撲撲的提包,“他火氣旺,您就別操心了。”
“嘿喲你這話說的。”林雙玉拿指頭點點他。
鄭斯琦一點兒不介意地笑,“我帶著外套呢您放心,來,上車吧。”
鄭斯琦走的是鹿耳高速,一路向南駛去。逐漸遠離市中開往市郊,能目視到的林立高樓也在逐漸變少,視野也驀然開闊,多了不少將謝的油菜花的成片金黃。
喬奉天坐在副駕駛上,話不多,怕不小心說了些什麼不必要的,讓林雙玉了聽了不高興。林雙玉也難得局促著,一時不知該和鄭斯琦這種尖子上的人聊什麼好,怕人覺得零碎無味,怕漏了自己單薄的底兒。反倒是鄭斯琦一直在問,問林雙玉郎溪的人情風土,問郎溪人可有什麼隱秘的民俗,問山野地頭間油菜花的花期短長,或再問鹿耳一名的來由。
你來我往,問一句答一些。鄭斯琦既讓林雙玉能自在開口,又能有東西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