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來數去,這是利南今年的第三場雪。原先喬奉天家里還務農,人好說“瑞雪兆豐年”,可如今仍在耕作的人少之又少,這雪對他們而言,除了能冷到骨頭縫里以外,其實再無益處。
已經沒辦法靜心去欣賞一件事物了,已經沒有一顆善于吸納的心了。
“不要把臉貼在窗戶上哦。”喬奉天輕輕扯了扯鄭彧的荷葉領子,“會著涼。”
“恩。”
喬奉天的手機突然“嗡嗡”一陣作響,點開一看,是杜冬來的電話。聽聽筒那頭的男人絮絮說了一通,喬奉天的眉頭不由得越皺越深,隨手胡亂撥弄了一下頭發。
“為什麼現在就來?現在這個情況什麼都不清不楚的,見了面要怎麼說?”
杜冬的嗓門頗大,響亮到喬奉天伸手捂住了手機的下半身,“我哪兒知道那大姐那麼急吼吼,來都來得你不能把人擱那兒晾著吧!”
“我——”
“……怪就怪咱聘的時候什麼都沒問清楚。”
“行了行了。”喬奉天支著額頭,側頭小聲道:“我知道了,店里等著我,先別跟呂知春說。”
掛了電話,鄭斯琦側過頭問:“準備在哪兒下車?”
“利南南站。”
“接人?”
“對……”
“接完之后回店里?”
“對……”
“那行,順路。”
南站地偏,是利南去年新修,外型參考了上海世博中國館。周圍的數道林立繳繞的高架被市人戲稱“3D魔幻立體式環繞”,外地人開小車,倘若是不認路,一準得暈頭轉向,上去未必能下的來。
南站候車大廳頂挑頗高,有意裸露天頂部分鋼架結構,有意融進后現代的設計風格。裝潢也多用玻璃,類似水晶宮的模樣,排燈很不節能地大咧咧開著,經過四面的鏡面反射,室內近乎明如白晝。
等開到了,鄭彧已經睡著了。喬奉天輕手輕腳地下車,把衣帽套在頭上,湊近駕駛室。
“謝謝你的順風車。先走吧,我馬上自己打車回去。”
鄭斯琦手剎一拉,見位置靠邊且符合交通法規,果斷熄火,“南站打不到車的。你趕緊的,我也下來抽根煙。”說完推開車門,從衣兜里掏了一盒蘇煙。
喬奉天很驚異,“你?”
雪片落在鄭斯琦的睫毛上,他笑著眨了眨眼,“我居然抽煙?”
喬奉天先是一頓,再是如實點頭。
“棗兒不讓,我這是借你的福光,趁人不備偷雞摸狗。”說著抬了抬下巴,“接人的時候別太急,勞你給我多余裕兩根煙的功夫。”
說完也兜上了大衣的帽子。
不得不說,這就是做人的學問了。如何能把人情賣的周全而妥善,既不顯得居高臨下,也絲毫不會委曲求全。看起來是你我情理之內的來往共處,但又結結實實是受了他的好處。
喬奉天羨慕這樣舉重若輕的人,也潛意識里懼憚這樣的人。
“正月過了,來店里幫你免費理發。”
“別客氣,我家這門沒舅舅。”
要接的人,喬奉天沒見過。是呂知春的母親。
原先托杜冬公安里的朋友拿“呂知春”的名兒查,錯了一個字,任檔案怎麼車轱轆似的翻,皆是語焉不詳。年前杜冬讓人趕緊別費神做那無用功,換個名兒,呂九春——當真一查一個準。
和呂知春自己說的一樣,他的老家,在里上市的下塘。
南站人際寥寥,巨大的候車大廳顯得分外空曠。旅客慌亂地拖著碩大行李箱,轱轆碾過杏色的大理石地磚,目及的四方空間,似乎都在回蕩著著隆隆的動響。
喬奉天被攔在了安檢外,只能立在大廳原地四下逡巡。猜女人歲數大不到哪兒去,就擅自排除了幾個頭發花白的老者。猜女人是獨自來的利南,又劃去了結伴兒的三三兩兩。剩下一個挎著黑色手包,踩著半高跟鞋的中年女人,正倚著一截不銹鋼的扶手。
背影微佝,風姿卻依然很好。
喬奉天不大確定地上前,觸了觸她的肩。女人很快回頭,讓喬奉天看清了正臉。
這幾乎是一下就讓喬奉天確定了,是她,沒錯,和呂九春長得很像。尤是那一對黑沉沉的眼珠子,幾乎是一模一樣。硬要說不同,該是她的眼下生了細細密密的蜿蜒褶皺,而呂知春的沒有。
“請問,您是呂知……呂九春的母親?”
女人眼里有一剎的不可置信,和輕微的皺眉動作。因為進門就摘了帽子,暴露了一頭“不正常”的頭發。喬奉天習以為常,依然能客氣地對她微笑。
“是,我是。”
“我是喬奉天,杜冬的朋友,您的兒子在我們店里打工,杜冬應該給您說過。”
女人若有所思,來回又看了喬奉天一眼,也跟著笑了起來,開口是股子南方人的溫軟,“說、說過的,我知道的。”
并不像中年失子,也不像家庭不睦。女人從說話的語調,到面龐上的表情,都非常普通。扔到人堆里,讓人分辨不出她和普通主婦間的區別。
喬奉天引著她走出候車大廳,不時回頭與她說話。
“您一個人來的麼?”
“是的,一個人。”
“等等有人送我倆去店里,是旁的人,您有什麼事兒跟我說就行。”
“行,我不多說。”
“您衣服夠麼,利南今天降溫了,外頭下學刮著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