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下看,衣衫也印著大片干涸的血,熱風吹來,像一只破碎的紅蝴蝶。
李燼霜頓悟,這不是當今之世,現在他所看到的“人”,或許也并非自己。
環顧四周,街上行人皆奇形怪狀,長著獸頭人身,四肢卻仍是蹄爪。
房屋低矮簡陋,半伸進碩大的圓坑中,只搭著粗疏的茅頂。坑沿邊露出一雙雙閃著精光的眼睛,蓬頭垢面,明晃晃寫著饑餓。
李燼霜也很餓,肚腹痛苦地攣縮。他順著他們的目光看去,那是一座街邊小攤,長著豬頭人身的屠夫拎著剁肉刀起落,叮叮當當,砰砰咚咚,一具洗刷干凈的尸首便被斬成美好的形狀,懸吊在鐵鉤上。
處理完畢,豬屠夫扔下砍刀,手拂去殘余的肉屑。坑洞邊的人們看準這一時機,野狗一般一擁而上,爭搶掉進泥土里的碎骨肉。
路過的半獸人捂著口鼻,嫌惡地避開他們。更有甚者拿出棍棒驅趕。
“腌臜的畜生,別擋路!”
泥塵四散。一截斷指骨碌碌滾到李燼霜腳底,他辨認出那熟悉的形狀,大吃一驚,忙不迭后退。
這到底是什麼地方,究竟是真是幻,為何會有這般荒唐景象。李燼霜渾身戰栗,胸中猛然一震──
記得在經卷上讀過,洪荒之世,妖獸當道,凡人勢弱,形如豬狗,穴居土洞之中。
這里,居然是數千年前的洪荒世代。
一些不屬于他的記憶涌進腦海。他在這里有個家,家中有位垂危的母親。為了茍活,他也跟那些爭搶碎肉的人們一樣,像牲口似的掙扎了十多年。
他十六歲,已經餓了十來天,只吃草葉果腹。
而如今大旱,寸草不生,只得上街乞討。
恍惚之間再抬頭看,街市那頭緩緩走來兩個與眾不同的人影。
他們高大英武,威勢如山,使得來往囂張跋扈的妖魔鬼怪們退避觀望。走在前面的一個背著劍,頭束青筠花絲冠,一身熾金法袍,織繡著昳麗的千重牡丹。
好似煌煌的太陽,讓李燼霜不由得仰望,睜不開眼睛。
他躲在石縫與墻垣,屏息等待,終于看清他的容貌。
劍眉星目,俊美無雙,是他認識的人。
是沈濯的臉。但又不像他。
這人矜貴至極,有股帝王的威嚴與莊重,目光掃過凌亂的街景,眉心微微蹙起,眼底的嚴肅逐漸燃成了憤怒。
隨他而來的是個一身縹碧的琴修,懷抱七弦古琴,指上掐訣。
一只鳥頭人身的妖物跟在二人身后,脖子上亮著一圈法環,垂著腦袋奄奄一息。
周圍妖物憤恨謹慎地盯著三個異類。這同族居然落到人族手里,簡直丟臉。可那兩位人族修士一看便修為高深,他們不敢輕易招惹。
“還有多久?”
“沈濯”先開口了,利落地抽出他的劍,震退窺伺的妖獸。
他手掌寬大有力,指間的劍通身金色,纖薄輕巧,光華流轉,像一位披著輕紗的美人。
琴修聽出他語氣不耐,道:“還有半日便到虞淵。你看這里的土地,應當是被三足烏燒毀的。”
“哼。不過是兩個畜生,受大羿一箭竟逃了,有幾分本事。”
洪荒之初,天有十日,皆為三足金烏所化。大羿射下九日,解除蒼生燃炭之苦,自己卻耗盡元神,灰飛煙滅。
然而,落地后的金烏并未完全死去。
有兩只漏網的帶著重傷逃到虞淵附近,他們此行,正是要斬草除根。
“沈濯”憎惡地逼視著周遭的妖獸。
琴修輕咳一聲,道:“家主,出發之時,岐山的長老們特意叮囑,此行不可生事……”
“我知道。”
琴修又道:“話說,那三足鳥有神格,你我怕是不好對付。聽長老們的話,你近日修煉到了瓶頸,遲遲突破不了大乘,會不會……”
熾金法袍的劍修站住:“沈澤,你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琴修掐訣的手指一拖,背后偷懶磨蹭的鳥妖便踉蹌幾步。
“不是我多心。遲遲突破不了,興許是天劫之兆。你不如掐指算算,有什麼劫難等在前面。憑你的實力,也好早做準備。”
劍修抬起右手,掐算一番,不由得會心一笑。
“如何?”
他淡淡垂下眉眼,道:“情劫。”
“噢……”琴修發出意味深長的嘆息,“不如再算算,從哪里來的?”
劍修卻是放下手,興致缺缺。
他渡劫后期,舉世無雙,劍斬神魔妖鬼無數,區區情劫而已,不值一提。
李燼霜躲在角落,靜靜凝望他走過。
賣果子的妖獸搬來一筐腐爛的蔬果,傾倒在街旁,引得一眾人哄搶。他忽然記起自己是來做什麼的,跌跌撞撞地跟過去,在爬伏的人堆里艱難摸索。
劍修凝眉注視著一切,眼中沉痛,低聲道:“走。”
對于爭食飽腹的人來說,這條街儼然是斗獸場,彼此間你死我活。李燼霜太過瘦小,擠不進去,手指被幾只腳踩過,滿是泥塵。
兩個人廝打起來,頭破血流,懷里的漿果滾落在地,引得旁人追撿。
李燼霜也跟過去,緊跟著一顆紅彤彤的林檎,和兩位修士越來越近。
他又聽見那琴修談笑:“你道法通神,不會連個情劫都算不出來吧?”
劍修輕笑一聲,再抬手掐算,拇指在四指上來回輕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