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盡全力,吐出幾個氣音。像只擱淺的魚,側對著慘白的天,身子微弱地起伏,凌亂的衣袖中露出截皓白手臂。
鎮魂鈴的碰撞下,他的手臂也漸漸變得透亮,十指尖銳如刀,長出云母似的鰭。
“夠了,停下吧。”程凝沉聲道,神情灰暗凝重,“都看得夠清楚了。”
兩位仙童應聲而退。林眷同樣心驚膽戰,猶豫著下令:“如此妖物,還不拿下?”
面對妖族,兩大宗門的弟子忘記前嫌,一同領命上前。祁尋驟然反應過來,不顧陸問阻攔,執意擋在李燼霜跟前,悍然拔出青虹。
“不許傷他!”
李燼霜昏昏沉沉,只望見身前飄飛的衣袍束帶。一股冷香卷進鼻腔,沖淡了粘稠的血腥。
程凝厲聲呵斥:“祁尋,你昏了頭嗎!那是妖物!”
縱然親眼見李燼霜化作妖怪,祁尋驚駭失神,卻是寸步不退。
“想動他,先過我這關!”
林眷怒道:“冥頑不靈,先拿下他!”
眾弟子齊聲應和,紛紛拔出長劍。嵯峨宮內霎時一片肅殺。祁尋一人對著數十人,昔日同門仙友在他眼中化作環伺的虎狼,將他和李燼霜團團圍住。
林眷瞇了瞇眼,低聲道:“先除了那妖孽。”
話音剛落,一眾弟子呼嘯而上,攻向孤立無援的二人。祁尋揮動青虹,引出一道劍訣,萬千劍光自穹頂落下,襲來的眾人避無可避,剎那便受傷見血。
劍光接連不斷地翻飛,仿佛繚亂的幻影。嵯峨宮慘叫連連,化作了戰場。
四面八方都是敵手,即使祁尋有通天的本領,終究沒法兼顧。有人看他難對付,便趁著祁尋分心纏斗之時襲擊李燼霜。
李燼霜被鎮魂鈴重創,動彈不得,眼見就要被劍鋒刺中心口。
“燼霜!”祁尋竭力喚他。
千鈞一發之際,一道金紅光芒從殿外斜斜劈落,磐石般矗立在李燼霜身前,擋住刺向他的劍。
那烈陽城弟子自以為快要得手,不防有人橫插一腳,被擊飛幾尺,重重摔在柱子上,口吐鮮血。
“什麼時候嵯峨宮變作烈陽城的地方了。”門外傳來個懶洋洋的人聲。
這聲音清亮,帶著幾分稚氣,像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人。
林眷神色一變,眉毛動了動,揮退手下弟子。
天極宗眾弟子聽見這聲音,皆是肅然起敬,退到大殿一側。
程凝松了口氣,面露疲憊,嘆道:“追兒來了,快管管你這師弟。”
大殿門口日光灼亮,來人緩緩進殿,身影越來越清晰。
李燼霜恍惚看去。是個少年人的身量,才不過他肩頭,四肢身軀都纖細小巧,然而氣息凝實圓融,已近通天之境,境界至少在渡劫期。
他腦海中浮現出一個人影。天極宗首座大弟子,林追。
林追已是渡劫后期,壽元將近千年,外表卻還同人界十四五歲的少年一樣。只因他少時在家中被人暗害,從那之后便再也長不大。
林追的林,也是烈陽城的林。
烈陽城林氏世代修煉一種極為剛猛霸道的功法,傳承一柄名為嘯日刀的神器。功法與神刀相輔相成,威猛至極,沒有強悍的體質便難以駕馭,自然也得不到傳承了。
因為身體缺陷,林追無法修習本門功法,負氣出走,拜入天極宗。
當年人人都以為烈陽城林追會變成一個廢人,哪知他憑著一腔傲氣,硬突破身體極限,成了燕卿照首座大弟子,名震仙道。
林追走向殿上尊位,靛青法袍翩翩搖曳。途徑李燼霜,他停下一瞬,目光淡淡掃在祁尋臉上。
他長相年幼,身形矮小,背上的劍卻寬巨厚重,足與成人一樣高。一雙鳳眸氣勢凜然,輕輕一瞥如有千鈞。
“這是怎麼搞的?”林追環顧四方,“掌門不在,你們就翻天了?”
林眷輕聲一笑,拱手道:“九叔,天極宗藏了個妖怪,我們也是驚訝得很吶。”
林追看向李燼霜,審視片刻。
“那也輪不到外宗越俎代庖。”
李燼霜緩緩閉眼,恢復著力氣。看來林追護短,暫時不會拿他怎麼樣。
“這妖孽害了琉兒,烈陽城來捉拿他,有何不妥?”林眷不自然地笑了笑,“九叔維護自家宗門,旁人無可置喙,可是護著一個妖孽,那就說不過去了吧。”
“我說了。”林追定定地瞧著他,“嵯峨宮輪不到烈陽城放肆,你聽不懂人話?”
林眷的笑容僵在面上,混著青紅交織的臉色,甚是難看。
燕卿照門下除了陸問,其余都是暴脾氣,大弟子林追和關門弟子祁尋更是當中翹楚。
林追稚嫩可愛的臉蛋上浮出些乖戾,用談判的口吻問:“知道程長老好脾氣,把我宗門攪成一團糟,滾不滾?”
“林追,你……”
好歹是一宗長老,林眷當眾顏面掃地,正要發怒,卻忽地感應到異樣,神情驚變。
一股沉重的寒意鋪天蓋地,剎那降臨在嵯峨宮中。眾人如墜冰窟,驚疑地張望四周,不知發生何事。
寒意一寸寸加深,直透臟腑,不少人難以忍受,不禁發抖,抱著手臂輕嘶。
李燼霜稍稍清醒,撐著身子坐起。一瓣晶瑩的雪花從天而降,落到他眉心,眨眼就融化了。
一息過后,滿殿大雪飄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