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趕什麼一年一度的會武時節,這不大的鎮子更是車水馬龍摩肩接踵,酒樓客棧早早沒了位置,熱鬧得很。
但也因四面環山,南倉鎮常年被山霧包裹環繞,難見天日,飄著霧蒙蒙的雨,空氣中都是潮濕的氣味,很容易惹人舊傷復作,骨濕漲痛。
畫良之終于忍不住了,他怕桂弘真要帶他上南山上去,那個他這輩子都不會再踏上半步的地方。
當初他是怎麼被人趕出門派,那痛早融進骨子里去了,自己有權得勢后沒少產生過回去屠了那些作祟之人的想法,也掰了他們幾個的手臂讓其悔不當初——
不過是當真不想再沾那山門半腳才算作罷。
對他而言,南山二字便是他的為奴卑微,受盡恥辱,也是自己無能護下最愛的小子性命,一時糊涂釀成終身的悔恨。
他怯怯退縮的勁兒實在過于明顯,桂弘是不可能感受不到的。
畫良之幾度開口欲言又吞回肚子,他想著或許桂弘還是有些想念兒時風景的心思,
但換而言之無論處于什麼想法,他帶自己到這兒來,就是根本沒考慮自己的心情,自顧自討著游玩的趣兒,這般自私著實過分了些。
這讓畫良之心中百般不是滋味,心情一落千丈,硬著頭皮隨他進去。
桂弘進了南倉鎮的大門便下了馬,街上人多不適合騎行。畫良之牽馬跟在后頭默然不語,連步子邁起都是沉的。
“先尋個客棧去。”桂弘放慢幾步隨后與他道:“把馬拴上,一身輕的也好逛。正好幾日沒洗了,晚上還能舒服睡一覺。
”
畫良之掀眼看了他。
桂弘這語氣在他聽來完全就是個毫不在意,半點沒察覺自己的局促不說,甚至跟平常別無二致。
到底是忍無可忍,小聲埋怨道:“怎想到這兒來了。”
桂弘瞇眼瞧著他:“哥,你記得小時候我纏你帶我到鎮上去,你不同意。”
畫良之沉上片刻:“山門有規矩,內門弟子不可隨意下山。”
“我求你偷偷帶我去,你不應。”
“被人發現了,罰的是我。”
“所以我今日來了,再沒人能罰你。”
“你就沒想過。”畫良之捏了手,聲音是不情愿的:“我并不想再回到這兒。”
桂弘垂目看了他一會兒:“那我們不去山上。”
“沒什麼區別。”
“鎮上有什麼不行。”桂弘追問。
畫良之嘆了口氣,下意識揉了揉胳膊。
無力感充斥著身軀,辯駁都顯得蒼白。
“你能知道什麼。”
“為何總要與我這般搪塞。”桂弘非但沒有作罷,反頂風而上,抓了畫良之胳膊逼問:“我又不是那五六歲的孩子狗屁不通,你心里頭到底有什麼說不出的,堵得死的,怎就不能說出來了,我又怎就一定會不懂。”
——“你莫要同我做什麼隱忍大義似的,太疏遠了,我不舒坦。”
“別拽我。”畫良之眉頭緊皺,面露痛色。
桂弘懵得松了手,心道自己并未用力,卻見他已經跟吃了痛似的反復揉著骨縫。
恰逢天氣濕熱悶陰,明日多半是要落雨。
“懂又如何。”畫良之隨便甩了甩胳膊:“你試想過連帶你偷跑下山被發現都要吃鞭子挨罰的我——”
“直接把你弄丟了,他們要如何對我。”
畫良之苦澀失笑:“反正就是街邊撿回來的一條賤命,奴身而已,隨便處置了也無王法規范,自然要按他們開心。
但說我那時候還真是腦袋空空,假若你只是個平凡人家的弟子,以你當初那資歷,南山怎會納你入內門,還專派人照顧,我怎就沒想過你會是這大昭淪落的皇子。”
桂弘臉色驟陰,忽雙手按住他肩膀狠聲道:“他們對你做什麼了。”
“說了如何,你難不成要下令屠了他們的山門。”
“未嘗不可。”
“別說的這麼認真,怪嚇人的。”畫良之推開他踱步出去,搖頭道:“無可厚非,奴的命本就不值錢。換想一下,當初隨手撿的乞丐在山上吃你喝你,感恩不知反弄丟了龍種讓門派口碑一落千丈不說,甚至偷學獨門武藝,盜取武器,該不該死。”
桂弘心上扎了刺,挑著皮肉叫他痛得死去活來。
即便面不露色,不過發白的唇幾抖,冰冷道:“您覺得我也會同那群人一樣想你,覺得你卑微下賤,命不是命。”
“你沒有。”畫良之舒眉笑了,帶著無可奈何:“你比他們更恨我。”
“畫良之,你到底還要我怎樣。”桂弘強忍那些因痛而呼之欲出的怒意:“早說了那些錯非你釀成,我也不不過為人左右而錯義言恨,而今我連愛都不知如何表述,不恨了,不恨!是你仍深陷其中釋懷不得,求你放過你自己好不好。”
“桂棠東。”畫良之終于停了步子,回頭看向他時,那瞳孔雖然恍惚,但卻有著一種異樣到殺了心的溫柔:“你到底喜歡我什麼。”
“我……”
“若是這張臉。”畫良之歪頭摩挲了眉角:“無可厚非,但總該有膩了那一天的,我比你年長得多,而今也過了三十,消逝得快,我等你厭了就好了。
”
桂弘一時啞言。
“還是說縈回于兒時那些溫存——溫存我也可以給你,但你要知道,依賴并不是情愛,莫要混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