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方勁往那發顫著向自己杯中傾酒的手上看。
濁釀一半灑到桌上,一半溜進杯里。
“何苦。”方勁不忍。
毒漫入四肢五骸之前,不是不能治。可他偏選擇默然,要親眼看著自己慢慢死去。
影齋之內向來有個不成文的規矩。
沒有成員得全身以退,他們知道的太多了,秘密可以壓死人,唯一的退路只有徹底閉嘴。
于是方勁就算得掌雙劍,只要靳儀圖還活這世上一日,他就算不上真正的首,不能完全服得了眾。
他總得帶些什麼東西回去。
他們的酒見了底,秋色也漫了層灰。
“問我何苦。”
靳儀圖忽地起身以笛身敲杯而嘆,這一動作驚得方勁險拔出劍來。
“你我殺戮一生,為私利己命害死多少無辜性命,憑什麼啊——”
“憑什麼尋得了清凈,憑什麼過得安穩,憑什麼得善終!”
他在向前兩步搭上方勁腰間長劍,那劍他握了半生,而今觸感仍舊鮮明如初。
靳儀圖的動作太快,方勁根本沒能來得及退步便被貼了個緊身。
假若此刻他要拔劍,自己的脖子怕是早斷在腳下。
“方勁。”靳儀圖壓聲低道。
“莫要猶豫,動手。”
千刀萬剮,都是應得的報應。
死后也當永世不可再相逢吧。
累了,乏了。
靳儀圖用衣袖抹了把手中長笛。
“反是解脫。不過但求你一事,待你了事,把這笛子與我葬在一處,至少這世上,還是有人惦記過他的。”
“除去殺戮存亡,這世上有趣的東西大抵不少。不過是上天罰我,嘗些許滋味,卻不讓我享以絲毫。”
方勁手掌攥緊,咬牙拔不出劍。秋烏在身后看得急躁,忍無可忍間見二人針鋒相對亮出破綻,輕功猛一蹬地騰起!
鬼魅似的旋至方勁身側拔出他腰間紂陰絕,筆直朝靳儀圖刺去。
他在出劍的瞬間從亂發下看到一雙眼——帶著蔑然,下三白凜冽得刺骨。
秋烏心頭哄地大震,面側與嘴角一并揚扯開的大洞驟然頓愕,來不及轉勁奔逃,靳儀圖已在剎那間扣下他手腕,強力瞬間咔嚓一聲扭折腕骨,硬將那持短劍的手反背掰斷,秋烏甚至來不及厲聲慘叫。
脖頸一涼,下一刻血瀉如泉噴。
“輪不到你。”
春風急迫喚起萬物生,有人在這春幕中見得花開,迎得新生。
亦有人在那秋幕中,了卻凡塵滿身污穢塵埃,不得善終,卻換心安。
——
幾月后終于塵埃落定,朝堂上的事整理大體,桂弘終好纏著畫良之外出游玩去了。
先前新帝登基四面八方發來的賀章堆積成山,全是那些阿諛奉承無關緊要的話,他被畫良之按在大殿里被迫連批奏章三天三夜,到底是在他險發瘋吃人之前,畫良之主動提了句:“批完這個,咱倆就跑。”
桂弘立刻能從半死不活變成搖著尾巴的精神充盈,黃袍一脫就要微服私訪。
好在眼下再沒什麼束著他們身的事兒。
“這麼急著要走,想好去哪兒了嗎。”
他們循著夜溜出皇城,不愿興師動眾的到哪兒都要當地知州總鎮夾道相迎,兩匹馬攜月色劃向天際去,反倒像是要浪跡天涯。
“反正你的馬總會跟著我!”桂弘揮鞭大笑,風將他的聲音帶到身后,吹進畫良之耳朵里。
“漫無目的倒也自在。”畫良之無奈嘀咕,手中馬鞭再加重幾分,并到桂弘身邊兒。
“哪兒都行嗎?”桂弘高聲問,笑得討好。
“哪兒都行。
”畫良之隨口作答。
快馬行了兩日,期間夜半隨處尋平坦處生火露宿,他們什麼行囊都沒帶,除了些隨身銀兩,也就是件厚實氅衣。
如此一來,就算夏末天氣暖熱,桂弘仍要纏著將二人裹在同一張氅衣里睡了。
背后被人緊緊環勒住的感覺并不是很妙,畫良之試圖挪了兩下,
耳邊便貼著響起個熱氣困倦的聲:“哥,別蹭。”
畫良之瞪著雙大眼困意毫無,磨牙銼齒地逃不出去。
“放開,熱。”
“嗯……”男人哼了一聲,反得寸進尺將腦袋悶在自己頸側:“我冷啊。”
“說什麼狗屁話。”畫良之自己擱心里嘟囔罵過,難不成只有我現在捂得大汗淋漓。
背后躺的好像不是個人了,是寒月燒旺的火爐。
畫良之沒了辦法,呆呆盯著云走月明,星稀夜幕,一邊噤聲等桂弘冒出些鼾響,趁機舉起雙手打算從他臂彎里往下溜。
誰知二人腳底便是火堆,他溜到一半兒眼看得逞,腳底不小心踹了火堆,火順著衣角燒上來,隱約覺味道不對——
“我操!!”
嚇得他尖叫躍起,原地啪啪拍滅了火。
“……”畫良之再回頭,桂弘已經坐起在地。
火光后的人面容忽明忽暗,著實辨不清神色。
“哦,我……”畫良之一時尋不到說辭,總不能當頭直言「被你摟的渾身難受」。
“這個給你。”桂弘起身脫下氅衣披在畫良之身上,把剛剛躺過的茅草堆拍暄軟了些,自己往火邊去遞上幾根干柴:“睡吧,明日還要趕路。”
畫良之抱著他的大氅愣了會兒:“你呢?”
“我看著點火,順便放哨,免得有人清早變成烤豬。”
畫良之撓了撓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