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被人攙扶著,倒像個什麼雍容華貴的夫人。
那雪白的絨毛難免拖地,田路可不干凈,雪被人踩化成泥,沒兩步下擺就成了臟的。
畫良之看得難受:“說了不合身,偏要給我披這個,貴重東西,臟了多心疼。”
桂弘扶著他,不滿道:“什麼時候才能改了這個,少心疼些身外物,多心疼你自己。”
“……”畫良之撇了撇嘴,心道:“本就不是尋常人能碰的東西,當你皇族富養不知珍惜,還不許窮人家心疼一下。”
好歹是桂弘擔心畫良之話說多了牽著傷口疼,才沒繼續跟他拌嘴,心里鬧著別扭,手卻老實從后頭替他揪著衣擺。
不過兩人往前那不起眼的茅頂屋走上沒幾步,斜前方忽然沖出來個穿著棉襖的小男孩,看著也就六七歲的模樣,手里操著把做工極其粗糙的小木劍,嗚嗚呀呀揮著朝二人沖來。
然后啪唧一聲崴了石頭,撲倒在他倆面前。
桂弘:……
畫良之:……
小孩:“嗚哇——”
畫良之拐了桂弘:“扶啊。”
桂弘看那孩子渾身臟兮兮,棉布袖子都噌得發油發亮,還狗啃屎摔了滿身泥,實在伸不出手:“他自己摔的,關我什麼事兒。”
“那你讓開,我不嫌,我扶。”說完甩開桂弘摟著的肩就要彎腰。
桂弘當即急了:“您別動!我扶!扶就是!”
桂弘不情愿地弓下身子,手還沒碰到那哭包,那男童猛然揮出手中木劍,「邦」地敲在他手被上。
比起疼什麼的,桂弘跟畫良之倆人齊齊愣在原地,少頃,桂弘才莫名其妙地揉了揉發紅的手背,剛想發脾氣——
那男童居然嚎啕大哭著從泥地里爬起來,揮著木劍朝他們尖叫沖來,那張受凍紫紅的小臉鼻涕混著眼淚,眼神卻是豁出去的狠。
“滾出去!離我家遠點兒,滾!”
桂弘三兩下躲開,跳腳擋在畫良之面前,怕這頑童把自己的美人燈給傷著,當即拉下臉色板出兇色:“誰家不知好歹的小兒!”
男童一顫,眼底狠勁兒下藏不住的怯色露了出來,握劍的手直抖,像極了只跟人叫板的小耗子。
“沒糧了。”他又是不甘地揮了一劍,把兩人逼得退步:“真沒了!”
畫良之扶住桂弘的肩膀,從后邊探出頭,疑惑思考了會兒,恍然道:“我們不是來收糧的地主。”
“你們就是!”男童上下掃了二人裝束,抹了把鼻涕梗著脖子喊:“別過來!”
——“毛毛!”
身后傳來聲急喊,畫良之于桂弘聞聲見一位布衣婦人急匆匆跑來,背上還背著個咬著手指頭的兩歲娃娃。
那婦人慌張將揮劍的男童扯到身后,著急間氣喘得吐不出字,只一勁兒藏塞著孩子,又見面前為首那貴族氣宇軒昂,衣著不普,忙跪到地上求道:
“是小人管束不當,孩子不懂事,最近……最近討糧的太頻了,家中無男丁,實在填補不上,還請大人們寬裕幾天……”
畫良之扭頭望了眼鋪著茅草的房子。
大昭皇城雖是繁華,但這一切不過錦繡的外衣,出皇城不需十里,戰事紛擾,或因連年干旱,民生確不算好。
但這籬笆簡單圍出的院子也算得上過分寒酸了些,甚是會讓他想起兒時在南山打雜做奴時,住的那四下漏風的寒舍——
屋外院內晾著許多衣布,畫良之移視線到婦人手上,發現她十指粗糙紫紅,干裂的細口密布,多半是浣衣女,替人浣衣為生。
這活兒到了冬日可不好干,河水都是凍的,就算從井里費勁吊出水來,也都參者冰碴,碰一下都鉆心的疼,何況要泡上一天洗衣。
更是讓他張不開口,木然立在原地。
“我們真不是來討糧的。”桂弘發覺畫良之的躊躇,正色替他道:“身后這位大人有東西要帶給您。”
“什麼……”那婦人小心疑慮地抬頭,身后和背上的娃娃哭得一唱一和,吵得耳朵痛。
她奇怪著歪過頭去,看畫良之從桂弘身側走出,風中黑發撩在金面上,妖狐嘴角上揚的角度若隱若現,仿佛那一成不變的表情此刻也彎成無奈苦笑。
雪貂的皮毛在冬日下難免刺眼,她要瞇眼覷目。
才瞧清楚那位狐面大人手中黃襯錦盒內,染著斑斑血漬的大紅披風。
撲通一聲癱坐在地,猛地捂住嘴。
即便不出聲音,眼淚仍大顆大顆不受控地往外滾。
“抱歉。”
“大人道什麼歉呢,刀劍不長眼,如此也是榮光。是他自己要去行些男子漢大丈夫做的行,把我們娘四個從茅草屋里接出去……”
“東西那孩子向來這樣,官人過世后他是長子,總想撐起這個家,可也沒銀兩供他讀過書,又沒養壯起來,干什麼都是逞強,說到底——
大葉的粗茶在陶碗里被熱氣沖得打轉,左沖右撞的不寧。
沏茶人的手止不住地抖,熱水濺了滿桌,她又要尋布去擦。
被放在搖床里的娃娃抓著空氣大哭,扯嗓門喊娘,大些的那個扒著門框,警惕得像只瘦小的狼崽。
婦人回身時腳步打晃,失魂落魄地險撞跌在身后的柜上。
她緊捏著柜角穩住腳步,勉強苦笑道:“分明是我,是我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