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且幼小的心思鬧不懂白鶴為何如此,可他明白過來,也就只是個時辰過后。
那間暖氣氤氳的屋子,臊臭混著甜香油油膩膩,任憑他扯破嗓子哭嚎求救,跪在地上頭磕得流血,撕心裂肺嚷著錯了,我錯了——
牢籠的門也再也沒為他開過。
“我不做那白鶴。”項穆清在牢中吹著他的鶴骨笛,幸得謀逆大罪之人要被單獨關押,四周無人,也就無人嫌他笛聲嘲哳,倒還自在。
“我不死在那牢里,不想白白遺憾,至少魚死網破——我愿做惡人遺臭千年萬年,也不做別人口中的一聲嘆。”
天牢最深實在幽暗,一朵油燈只能照亮牢中人小半張臉,黑影倚在落水潮濕的墻邊,只有模糊的線條能勾勒出半張冰冷刀刻的下頜線,順著身型向下,是兩把劍柄交錯。
那人久未做聲,幾許后緩緩轉過了臉,看不清楚,可一對兒下三白微微顯亮。
“怎麼瘦成這樣。”
“啊……”項穆清低頭看了看自己。
囚服換了好幾套,依舊難免染血,血干成枯褐,寬寬松松垮在身上,著實有些看不過去。
“本想著能留個好念想,是我不爭氣了。”項穆清笑道:“靳大人,怎突然想起看我來了?不過一身寒酸,可不再入得了您的眼吧。”
黑影動了動,走到光下,隨手拋進去個盒子。
項穆清打開一看,是雙新鮮人眼,還帶血。
“我替你殺了。”靳儀圖冷道。
項穆清忽地哈哈大笑,笑得淚流滿面,又抱著盒子嚎啕痛哭。
然后他開始尖叫,像是要宣泄渾身余力,血氣上涌的放聲大叫,空曠的牢里回聲疊著回聲,震得人耳朵發麻。
就這樣發瘋地尖叫了不知多久,忽地抓起盒子里的人眼,一把塞進嘴里,咬爆到汁ꁘꁘꁘ,血水順著嘴角溢出,嚼碎了,爛了,囫圇吞進肚子里去。
又繼續駭笑、尖叫、大哭。
“我也不會再來了。”靳儀圖皺了眉,說:“你我恩怨舊情,到此為止。”
到此為止了。
靳儀圖決然轉身,他從潮濕陰暗的臺階處借弱光登上,直到鐵門咣地一聲閉緊,細細碎碎落下鏈子,耳聞都是項穆清混著嘶啞笑聲的哭嚎。
他走不出太遠,靠著鐵門緩緩滑下,捂著臉無聲坐了許久,直到那頭隱隱傳出的哭聲弱了。
心口疼得直要了他的命,未散的毒竄在體內,使劍的手抖得厲害。
他啊。靳儀圖心道:他下過改邪歸正,放下屠刀的決心,也期冀過自己或許能救他出苦海,分明都已經以假死告別姑獲身份過了。
好笑,好笑得要命,他怎會信了我這樣的人。
到底是走投無路,還是根本不懂情字一說,莽莽撞撞的以為只要心動就可許終生,不離不棄。
我不也一樣。
可終究抵不過自己的命。
那一日天降大雪,狂風肆虐,像是他短短二十四年人生積攢的恨,咆哮著掀翻天地。
太仆寺卿與夫人受連同樣是斬首的罪,二人失魂落魄自牢車中拖拽出來,腳軟地被強架上刑場。
項夫人蓬頭垢面,驚恐看向一旁被捆在木樁上衣衫血跡斑駁的項穆清,緊接著眼眶一縮——是他緩緩扭頭,朝自己咧嘴露出個月眼欣然的笑。
一如以往犯了錯,被自己大罵責罰時——現在想來,這孩子從不會哭鬧反抗,向來這般笑著認錯討好,竟是讓自己沒了防備,以為他早如掌中物呼之即來,到底連他惹出這般大罪都一無所知。
“你……你這個畜牲!”
梅光慈竭聲大喊:“我夫妻二人辛苦將你養大,如今竟要害我們死于非命,良心呢,良心何在啊,你……你當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項穆清嘴角笑意未藏,只是微瞇了眼,眉頭輕蹙,略顯些不耐煩地露了個歉容:“確實,不得好死。”
刑場下的觀眾密密麻麻圍了一圈又一圈,凌遲酷刑畢竟是場十年難遇的大戲,更何況受刑之人還曾是這皇城風口浪尖的紈绔公子。
人群中聞此窸窸窣窣開始交談,監刑官開始一條一條朗讀太仆寺旗貪污受賄,勾結權貴,耗空國庫的大罪,以及最后項穆清謀逆大罪,當牽其夫婦性命。
于是乎什麼「子不教父之過」的聲音此起彼伏。
項倫聞此忽想起什麼,猛朝紀方苑咣咣磕頭,嘶聲喊道:“對……對!他不是我兒!那人不是我兒!我兒早死了,早死了!死了十六年了!他是假的!
他就是討命的惡鬼,他是妖魔啊!!他不是項穆清,他是……他叫……叫……什麼來著,他……”
梅光慈也一道磕著頭,跟著道:“是啊!他不是我兒!他只是我夫妻二人撿的乞兒,他本是叫……叫……”
——“什麼東西,為保命連兒子都不肯認了。”
——“真的假的啊……”
——“噓,誰知道呢,聽聞這項家夫婦為某權勢把親生兒子當臠寵進獻給太監,禽獸不如嗎,事到如今都是活該,活該!”
“母親……”
項穆清于百人粥粥碎語中歪過頭,凝眉作萬般可憐,帶著假作的哭腔艱難央道:
“娘,你怎肯不認兒子啊,我可是您親生兒子啊!那年玉碎,公子還魂于我身,我就是項穆清,您親手作禮送出去的兒子,怎還不認了,兒子心寒吶,心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