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良之沒有摻手別人家家事的興趣,拽著毫無眼見,呆楞看戲的桂棠東灰溜溜跑了。
他把火里埋的地瓜挖出來給桂棠東扒了,當夜宵遞給桂棠東,順帶遙遙望起崖邊吵了快一個時辰也沒完的兄弟,打了個哈欠,感慨道:
“這楚大冤種,成天垮著張苦臉,看誰都像世敵,哪知對弟弟還是真寵愛。”
桂弘兩手輪流換著捧起那滾燙的地瓜,嗦掉流出的蜜汁,停了會兒,問:“良之哥,你可知楚東離當初為何要費盡心思教導我嗎。”
畫良之搖搖頭。
“我一向是認定他為利用你的,而今這想法依舊不改。”他伸臂在火堆上暖著手,火光眩目間,忖思道:“但又像是付了真心,說不通了。”
“是啊。”桂弘嘴角微扯:“利用,明知他在利用我,但我不得不為之所用。我不想活成一個真瘋子,無知,暴虐,活得渾渾噩噩,死得不明不白。”
“明白。”畫良之扶上身邊人的肩,安慰似地拍了兩下:“所以我也沒真對他出手,只是想不通,為何偏偏是你。”
桂弘側看了過來。許是吃飽喝暖,那眼神像匹清澈的狼崽,把身上大氅裹緊,歪頭往自己身邊倒了過來。
“別躲。”他說:“漫漫長夜也是無趣,不好打發。近些,我好給你講故事。”
第88章沉溺
畫良之沒再說什麼。
他無法拒絕這頭自己養大的狼崽,自好容他真在膝上,一并抬頭往天上望去,看星辰如陣,色澤如幻,密密麻麻碎在天上。
“三十年前,父皇撥亂反正,通聯益州軍一舉攻入皇城,驅那宰輔一派的傀儡小皇帝下臺后,曾下令凈余黨,一人不留。
”
他在人膝上翻了身,幾乎貼在暖撲撲的襟懷里:“先生幼時全家曾是宰輔門下家奴,屠門那日,先生恰與父親在外送貨,聞訊再是火急火燎趕回府上——
入眼仍是滿地殘尸,先生親眼見得身懷六甲的母親殘尸,被禁衛刨腹取胎,血淋淋的胎兒,都已經成了型。”
禁衛。
畫良之渾身一顫,怵木難言,唯剩了柴木在火中噼啪跳響。
怪不得他那般憎惡禁衛,倒是笑話了,自己又是拋下桂弘的始作俑者,又是禁衛首領,他不百般不順眼,刁難鄙夷自己才是怪的。
也是恍然大悟了:“所以才會那般小心寵護鳳離?”
“是啊。鳳離是他父親二妻生的兒子。”桂棠東道:“許是幼年慘象銘刻心頭吧,先生確實對他一向愛護有加,萬般呵護。他教導我,初衷的確是為了復仇,他不想我父皇滿手鮮血還能得善終,我亦想替我二哥洗冤,勉強是個殊途同歸。”
桂弘動了動喉嚨,再道:“畢竟在那般絕境拉我一把,沒讓我真成瘋癲的人只有他一個,哪怕先生教導是為利用我,為達目的百般撩撥我的心魔,當是父債子償,或是報恩,我情愿。”
畫良之咂咂嘴,不知說什麼,只好撫上額頭,幫他把夜風吹擋了臉的碎發撥走。
桂弘沉默片刻,眼睛幽深沉沉地仰頭對著他,道:“先生不是個徹頭徹尾的壞人。”
畫良之煩透了這種心氣不順,又不得不服氣的心情,懊惱道:“我又配評價什麼呢。如今看來,我連與你的那些舊情都比不過他。”
桂弘睜大了眼:“說什麼?”
畫良之視線躲閃:“……”
桂弘哭笑不得:“這有什麼可比的,合著我當從您肚子里生出來才夠?”
畫良之斜眼道:“生你?那是倒了百輩子血霉。”
地瓜放涼了些許,桂弘一口下去,噎了個正著,忙坐起身垂胸咳嗽,哈哈大笑。
畫良之再覷目看遠處二人身影,有些關系就是這麼矛盾不清。
心中五味雜陳,走神時不由自主把那嗆地瓜的腦袋按回膝上,報復一樣砰砰重拍了后背幾下,摸著他粗硬的發。
“吃個東西都吃不明白了。”
桂弘微怔,緊接著舒服瞇上眼,偷偷往他懷里蹭著鉆,摸賊似的瞄住他哥發呆。
“……”畫良之沉默嘆氣。
心想楚東離為了讓桂弘隱忍蓄力,不忘仇恨,寧肯反復殘忍地撕開傷口,不許他心病愈合,這手段卑鄙至極。
也確實救了他的命。
既沒讓他徹底瘋癲,又沒讓他真的成了胸無點墨,蒙昧無知,成日渾渾噩噩的廢人。
想想自己都做了些什麼啊。
除了逼他成瘋,絕境時熟視無睹,隔岸觀火。
再就是與那些只浮表面,偏見待他的俗人一道,將他視作人間垃圾。
能不厭嗎。
那些郁結無處宣泄,逼人發瘋,失了智,能不想讓自己不得好活嗎。
畫良之喉嚨發緊:“阿東……”
“你恨不恨我。”桂弘輕聲問。
畫良之愕然,手上動作跟著停了。
他本正是要開口說這五個字來著。
桂弘將臉埋進畫良之前襟的包邊的細絨里:“恨不恨我,我若是個正常的,長了嘴會問就好了,不被情緒左右就好了,直言直語問你為何棄我,早些把那誤會解開……也就不至于折磨你我,平白瘀著越陷越深,發癲傷你害你,連累你。
”
他頓了一下,再道:“我真不想的。”
桂弘環抱住畫良之的腰,夜色醉了人,他也要在這溫柔鄉里沉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