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儀圖略望了眼身周四處,布滿惡臭的蒼涼。
項穆清把自家府上六十余人,家丁侍女,無關身份,恩怨,無差別地殺了個干凈。
短刃一刀封喉,殺到最后或許是沒了力氣,他便再添上幾刀,刀刀要害。
風起的時候,洋洋灑灑伴著雪花,是滿地姑獲紋畫飄揚若幡,又似白花花的紙錢。
靳儀圖冷靜踏過尸體,徑直走到坐尸海中央那人面前。
項穆清抬了頭,無聲寥寥地笑了,美目仍是流情,腰背挺拔,英姿不減,只是蒙了層涼意。
他高燒下窩在雪地里,冷得抖成篩糠,雙目通紅,笑得格外暢快,再把手中短刃晃了晃。
大雪夜的天總不是漆黑的,放眼一片的白反著火燭油燈,整個天地籠著一種氣氛詭譎的橙色,不明不昧,幽冥蠱惑,仿佛隨時要從空氣中,墻壁上,人肉間扯出裂縫,溢出粘稠的血來。
“這刀,叫神荼。陪了我十多年了,不比靳大人的紂絕陰送的命少,甚是殺人作樂,更為兇險罪惡。
世人皆以我只會開弓射箭,百步穿楊吶,殊不知,一刀絕命的本事,我可不比您差。”項穆清道。
“是啊。”靳儀圖異常平靜,眼中沉溺了黑,什麼都不見,便連絲毫憐憫都不存,可比這臘月雪冷得多。
“項公子果然知人知面不知心,好計謀,好身段,把鄙人耍得團團轉。”
“可你早就知道了不是。”項穆清搖頭淺笑:“不然,俏春樓那日,也沒必要逼我挨杖,更沒必要故意以姑獲之名屠盡趙府,引我出洞。”
“不過今日才敢確信。”靳儀圖答:“芙蓉苑那次你殺了人后,吐得厲害,還以為你是您第一次殺,險些亂了我思緒。
難不成,您打那時候起,就開始病了。”
病了。
他胸中有什麼東西在撞,幾乎破膛而出,要把他吞了,咽了,拋下鴻溝深淵去。
病什麼病。話說出口,靳儀圖自己都覺得好笑。
何止是那身上病。
“啊……好冷。”項穆清憾笑道:“風冷,雪冷,抵不過靳大人的人心冷。”
“向來如此。”靳儀圖的語氣不變,甚是個例行公事的審犯之人:“你與我又非初識。”
項穆清動了動凍得發麻的腿,喉間再不知該出什麼聲了,自覺與他一段孽緣——
或許只是自己單方面的執念,也該到此為止。
想停了。夠了。
好在是他靳儀圖率先開的口。
“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御前衛手扶劍柄,他從未將那噙毒的短刃柄捏得那般用力。
劍客最忌硬勁,蠻力使人手腕僵硬,御不出劍法,但那青筋根根凸起,他松不開。
眼下這草芥人命,殺人如麻,攪亂皇宴的大逆罪人,無論身為御前衛統領,還是影齋首領,都不得不抓。
可如今,他哪邊都不想做。
“我啊……”
大風呼嘯吹出雪旋,天地間蒼茫一片。
橘霜之夜,那人失聲碎笑著,跌撞扶膝站起,未行出兩步,身上再沒了半分力氣,撲通跪伏回雪中,望著一地被雪漸漸覆蓋的血色,大笑。
“我要降一場雪。”項穆清低聲喃著,朝天張開手掌,落入手心的雪總會化去。
血啊,雪啊,蓋得了天地草木,寒刃飛紙,唯獨蓋不住他手中的紅。
再是伴笑仰天,放聲長嘯:“要一場雪,覆了這骯臟的天地,洗成素凈,一切歸空!”
他撲著往前跪爬上幾步,揮袖大罵:“你道是世人無辜,平民百姓皆是無可奈何!壓迫,窮苦,一個個唯能言聽計從,皆是助紂為虐,誰又知呢,誰知呢!
我殺的是什麼,啊……是這府中無辜下人,是市井商販,尋常人家?不不不,我殺的是在這該一把火燒盡的朽木王朝中,竟還能喜笑顏開,麻木,下作,生為魚肉,愚鈍之人!”
靳儀圖小退半步,眉頭蹙緊,咬牙擠道:“你瘋了。”
項穆清驟地猛咳不止,喉中血沫噴了一地,緊接著嘔出兩大口血,青白的下巴染成通紅。
笑聲未停,甚是強將口中血咕咚倒咽回去,再開口時滿嘴鮮紅,齒縫拉出血絲。
“我瘋,我瘋了,我是瘋了!”
項穆清的手按進靳儀圖退步前曾落腳的鞋印中。
鞋印很快被大雪蓋得無痕,他不再爬了,許是爬不動了,或也是知道,追不上了。
便是癱坐起身,轉身朝向南方,望無人之地,也不知對誰,單朝空中嘶聲喊得振振有辭:
“翻了這天地吧!成您曾許我的太平安寧,明德以制人,惠民以治國,愿這天下再無愚民,再無仇怨,再無苦難,再無——姑獲食人!”
他轉回身來,眼中血絲襯得目赤。
“惡果自食,人各有命,而今我也算天收,落于你手——倒也是個報應。我不悔呢,不悔啊,世間哪有無辜人,我不再做這姑獲,也總有人要來成這禍世妖魔,只可惜再是隱忍隨命,終還是盼不到云開霧散之時——”
“親眼見不得那翻天覆地,大仇得報一日。”
“是我罪有應得。”
“痛快。”
“不痛快。”
“愉悅啊,”
“憤懣啊。”
“恨吶,”
“恨啊。”
“愛……”
落了滿身的白,那絕世公子抱頭妄笑,從厲吼化作無力呢喃,反復著幾聲悲嘆,終是漸漸掩蓋在這無聲飄舞的大雪之下,蒼蒼涼涼,化得個寂寥。
“先起來。
”靳儀圖喉嚨辣得厲害,果然冬日天干,張不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