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儀圖策馬在這忽起漫天鵝毛大雪的夜里,甩鞭狂奔。
暴雪瞬間掩蓋馬蹄印跡,也讓人轉眼白頭,似要覆蓋天地了,埋葬所有骯臟,成一片易碎的皎白。
項府大門輕扣幾聲,官家揉著脖子,哈欠連天地不耐煩問——“誰啊?”
直到見了來人,愣了幾許。
“夫人!夫人!公子回來了!”
項穆清笑得軟膩,扶著門框往前走了幾步,慢悠悠跪在母親面前喚了聲娘。
換來一聲響亮的巴掌。
“還知道回來!敗家子,怎麼不混天亂地死在外頭!膽子大了,竟敢得罪曹公公!你當真沒有個底線嗎!”
“兒子知錯了嘛。”項穆清纏著梅光慈的腿,嗲聲笑著,略顯蓬亂的額發撩著雙漂亮的桃花眼,再將臉貼上那花鳥紋繡的裙擺:“兒子這不是回來了,隨您罰吧,只要母親開心……”
“混賬東西!”梅光慈震袖將其推翻在地,金玉步搖晃得叮當三響:“怎麼,你是同那御前衛生了私情不成!真以為一句道歉就夠?下三流的賤東西!我含辛茹苦養了你這麼多年,連個報答都如此勉強,如今更是直接得罪了曹公公!你是要我們一家都敗在你手里!”
項母罵得極是難聽,冷眼看著項穆清跪在雪地里,大雪紛飛落了滿肩,染白了頭,也蓋不掉他發紅的臉色,倦怠病體。
絲毫不像個該關心孩子的母親,字字更是嫌惡,怨恨。
她早就知道自己的兒子死了。
面前跪著的不過是個替身,是個假的。
柳時笙這個人的存在啊,對她而言早已從開始填補空虛的慰藉,變成睹其思情,徒曾煩躁的存在,可柳時笙這個名字,自那日玉碎,皆化虛無空幻渺。
他做不得真的項穆清,也再不是柳時笙。
“自己滾回屋子里去,停食七日,關禁閉!”
項穆清伏在地上,抖肩樂了,沒顯絲毫反駁。
停食一事,對他而言就像熬鷹。他就是那只本該自由翱翔的鷹隼,人們為一己之力,斷食斷水,亦剝奪其入睡的權利,苦熬心智,再傲的鷹,也終將為一口吃食低頭茍活,困在肩頭手臂,成了狩獵的刃。
就像他小時候打死也不愿更名改姓,不愿改口喊梅光慈娘的時候。
柴房里潮濕悶熱,四肢發麻,頭腦混沌地躺在磚土地上,眼光渾濁地看碩鼠打自己腳邊嗅著過去——
不過是打量著互為誰的食物。
活下去。
三個字,成了萬劫不復的咒。
不過如今倒也不只得畏懼了。項穆清心中暗道,畢竟自從有了書童笙笙在,這孩子總心疼自己,冒著被打的危險給他偷偷從門縫里塞吃的。
……
原本是這樣來著。
驚駭難平的眼中大雪紛飛,映落雪滿地的院中央,兩名壯碩家丁揮汗叉腰丟了手中木棒后,對項夫人一拜。
地上卷著的草席覆雪,刺目的血順著縫隙洇出,在雪地上綿延開出大片猩紅雪梅。
大雪壓枝,片片不足掛齒,一觸即化的雪花疊在一起,撲騰騰斷了粗枝,砸下好一捧雪。
“項府不養廢物。”項母冷道:“連自己少爺都看不好的奴才,下場就該如此。項穆清,你可看好了。”
草席卷蓋下露出半截扭曲變形,蒼白瘦小的手臂。
攥著那孩子才入府時,自己偷偷送的半塊碎玉。
“若敢再犯,下次躺在這里的人就該是你。
”
……
靳儀圖快馬加鞭趕到項府的時候,門外早已涌了好一群大理寺的人。
一層又一層,把四周堵得水泄不通。
深夜帶著壓抑強調的吵鬧惹得人心更生煩躁,周圍難眠的百姓披著棉衣,嘁嘁嚓嚓交談不停。
“聽說啊,是項家公子發了失心瘋,殺了人吶!”
“他殺自己家奴婢,用得著這麼大陣仗?”
“何止一個呢……他怕是殺了全家!我剛路過的時候,里面傳出的慘叫聲連連不斷,真叫人渾身發毛啊!”
“都讓開!御前衛首領靳儀圖,攜御賜金牌,誰敢攔路!”
大理寺的人雖來得多,可沒一個敢往里進的。
紀方苑面色難堪立在門前,此時見著死冤家靳儀圖過來,甚至還有些得了活的松氣,趕忙問候著:
“大人不是與項公子交好?還請助下官一臂之力!項公子畢竟大內高手,又挾持項大人與夫人在內,我們的人不敢硬闖,還煩請大人是勸是……”
紀方苑話都未落,靳儀圖已經奪身沖了進去。
項府內尸橫遍野,大雪蓋了尸體,尸體又疊新尸,新尸再蓋新雪。
一層又一層,寒冷氣息黏著血,映得漫天血紅。
項穆清坐在院子中央,目光渾濁地抱著個少年尸體。
曾經明眸皓齒,容光煥發,神采奕奕的少年郎,如今只得大雪蓋身,落寞悲涼,哼著類似鶴骨笛吹響時,陌生古怪的調子。
他不像抱著別人。
更像是抱著已經死去的自己。
聽見腳步聲,悠悠笑著把懷中變形的尸體放下,甚是精心仔細地墊著后頸,穩當擱在雪地上。
“來了?”
“……”
第85章覆血
只著褻衣的項倫同夫人梅光慈早已嚇得半昏厥,癱倒在死人堆兒里,瑟瑟發抖,口中不斷碎念著瘋子,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