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說,項穆清那日就那麼回去,真不會有事?”畫良之想到些什麼,再偏頭同桂棠東閑聊:“項夫人那日可是叫我們惹得好歹,氣不全要撒他身上。”
“又不是幾歲的小孩兒了。”桂弘那口氣滿不在乎:“那麼大人了,也不是囊皮豆腐,大內出身的人呢,家里哪個欺得了他的。”
“說得也是。”畫良之起身扇著灶里的火,難免嗆出咳嗽:“那西楚的事兒,又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桂弘知道他必要問這個,也不再掩飾:“許是有些年頭了。自從我發現自己逃出宮,只要是往窯子跑,那老頭子才不會管我抓我,想來放蕩倒如了他愿,東離便替我開了這麼家蜂巢,避人耳目,又行事便利。”
“東離東離,一口一個叫得親切。”畫良之被背著他翻了個白眼:“他比你年長那麼多的,不成規矩。”
“那怎麼,叫哥不成?豈不是更虛偽著親切了。”桂弘難得樂了:“總不能當著別人的面,喚什麼老師先生。”
“所以咱家里那些銀子。”畫良之抿著嘴,想來還奇怪,自己本是來閑聊著問些耿介于懷的問題的,得了答復該是暢快,怎還越聊越煩了。
“不是陛下給你送來的,是你自己賺的。”
“是。”桂弘一聳肩:“了不起吧。”
“不……我的意思是——陛下將你放逐此地,只給間瓦房,此后風冷屋寒,餓死凍死還是讓人欺得流落——再不管你了……嗎。”
“是這麼回事。”桂弘也不顯悵然,答得干脆:“一向是這樣的,放任自流,不愿理睬。”
他頓了一下,接著道:“我當年還不如被吊死在那牢里,更叫他省心。”
“可他還幫你擺平那些個傷人的事件。
”畫良之覺得他可憐,想些法子勸:“不然你哪兒脫得了平白殺了人的罪。”
“那不叫擺平。”桂弘起身抖了抖衣服,擠過去幫畫良之扇氣火,示意他去準備吃食就好,這熏人的他來:
“那是他連呈上的卷宗都不愿見著我的名兒,活成混蛋也好,殺人犯也罷,只要我活著——他就算盡了父親的責。”
畫良之說不出話來了。
只望著盆里飄的沫子,有些懊惱自己嘴笨,這時候除了舔牙,講不出其他。
“用不著可憐我。”桂弘從煙灰底下抹了把臉:“像您說的,他再是冷落我,至少皇子一號加在頭上,總不至于風餐露宿,處處享著特權呢,哪里知道真正窮人的苦滋味。”
“……”
“哥,天冷了。”
“知道。”
“怪凍手的,我洗吧。”
“……”畫良之以為自己是耳朵出了問題:“說什麼?”
“我說。”那金貴種子擼了袖子,把手往冰水里一塞:“我心疼你。”
——當晚,畫良之頂著寒風從藥館回來,在后廚罵罵咧咧熬了半宿凍瘡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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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桂棠東應約來了攬星樓。
他先從馬車里下來,回頭搭了把手,把那嘴硬心軟,黑著臉陪他來的也接了出來。
百余鐵齒輪帶動的縱云梯運作時,難免有巨響回蕩,宏偉而駭然生畏。
畫良之即便不是第一次坐著這玩意上攬星樓,可他還是覺得這木頭棺材能隨時給自己送終。
且對這鬼地方毫無美好回憶,念叨著給錢也不去,給錢也不去……
可家里那狗崽子蹲在地上扒他褲腳,求他陪呢。
只是現下,狗崽子站在畫良之旁邊,大老遠都能嗅得到畫良之渾身僵硬的尷尬味,哧哧直笑。
第74章星變
未等引路星侍帶路迎兩人出來,一聲“大哥哥!”把畫良之的魂兒給叫了回來。
打眼看見楚鳳離穿著件曳地的寬大紫袍,赤著腳散著發,烏發上兩側卡著別致的銀鉤發飾,朝他笑著招手,笑得真是可愛。
連畫良之自己都不由自主跟著緩了心情,笑了起來。
楚鳳離上次見到這位初面便自覺親切大哥哥時,他還帶著面具。如此一見,光憑一張真容,是更叫這孩子崇拜上幾分。
“攬星樓里有意思的東西可多,叫我一輩子困在里頭都愿意。”
楚鳳離盤腿坐在地上,給畫良之擺弄個機關蟹看。
扭上發條之后,這機關蟹與真蟹別無二致,甚至跑得更快,若加無影絲線操控,還可以隨意進出各隱蔽之處。
沒一會兒爬上了墻,倒勾在房頂,還穩得結實。
“那你不還是偷跑出去,再從屋頂上摔下來。”畫良之隨口笑他,眼睛卻一直沒離得開楚鳳離給他展示的這些新奇玩意兒上。
楚鳳離抱羞撓頭,說:“好奇心嘛,人盡有之,珍饈吃多的人,偶爾也會好奇糟糠的味道吧。我哥把我看得太緊了,可我又不是什麼麥芽拉的的糖人,哪兒那麼容易就化了。”
畫良之覺得有理。
他小時候淪落街頭那陣,天是冷的,衣是破的,肚子是餓的,不敢想什麼良瓦厚磚,錦被溫床的日子,也不敢嗅烤雞鋪里油香穿街的味。
有個屋檐就行,有些干柴暖手就夠。
那時候街頭猙獰僵硬的凍死骨,瀕死眼前想的是溫飽,富貴人家錦衣玉食的少爺,想得卻是浪子自由。
人吶,沒有什麼,就會想要什麼。
就像現在不愁吃穿冷暖,卻會偶然念起無拘無束,身無枷鎖的日子。
他把自己指尖的機關銀蝶放飛空中,那兩片薄銀小翅膀忽扇著飛得靈巧,和真的蝶沒什麼兩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