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下去,你真不怕先被大理寺摸到門頭?”
“怕什麼。”靳儀圖往邊上一坐,捏起那薄白微透的瓷茶碗,凜凜注視著不知幾泡的清白寡茶。
“姑獲遲早該是我的。”
項穆清合掌拍手:“靳大人有這決意,我可就不說操心話了,全等您抓了他,替我出口惡氣。”
“但說,那個。”靳儀圖飲下熱茶,潤了喉,冷面便也上了血色。
“哪個?”項穆清疑惑。
“項大人今日佩的朝珠。用色甚是新穎,很配你。”
-
但說冬至一經,二九過半,天就開始涼得快了。
將軍府不在家那少主馮思安,此時正站在馬車前,裹著褐黃的氅衣抬望山頭,傍山而建的樓閣飛檐疊嶂,處處透露著剛健俠氣。
高檐的影落到臉上,尺似的順他那高挺眉骨與鼻梁滑下,襯得人鐵硬。
“思安啊。”薛奕站在后頭,沒敢擾他觀景。
“咱南山劍派掌門一位,空了太久了。”
“三師叔,你們是在等我?”馮思安沉了眉,當下抱懷的手,禮貌問。
薛奕點了點頭。
“南山劍派弟子眾多,我不過個外門弟子,何至于此。”
馮思安搖頭一嘆,看飛檐小雀戲雪,道:“吳明師兄不是在,雖然跋扈些,武藝倒也配得上。”
薛奕沉默幾許。
這南山劍派當下資質最上者暗嘆聲氣,深知面前劍俠從舊年之事過后,心里便與門派生了隔閡,自此習武也是,論劍也是,往年一等的才能,卻再不肯出頭。
罷也。
正是他年輕氣盛時,怎得不過出了山一趟,回來時迎他的竟是恩人故友被當眾公審,傷成殘廢,逐出山門的消息。
那日隔夜還是場暴雨天,將軍之子莽追至山腳尋人,泥流斷了山路,他頂雨呆站了整夜,濕成只落湯雞。
那不是泥流,是他的高貴身與一條低賤命無法逾越的鴻溝。
自此自愿退做外門弟子,浪跡江湖游子,十六年前的山火于他而言,也成了烙進心里的疤。
而今他薛奕又有什麼顏面,請他為這山門鞠躬盡瘁。
只是近些年陛下重文輕武,南山劍派逐漸衰敗。曾經大昭劍宗一等一的門派,老掌門過世,新一輩中尋不到合適后繼者,一時尋不到重整復興的法子。
作為老一代最有話語權的長輩,比起將把門派托付給吳明那個狂妄小子。
相對而言,背附靠山,更有權勢,且為人寬厚大義的馮思安,顯然更為合適。
“師叔知道,門派極盛之時曾失本心,多有負你真心。但時至今日,怕唯你可鎮南山聲名,實在是——”
“三師叔的意思,思安懂得。”
馮思安退后半步,沒讓薛奕搭上臂膀,躬身沉道:“然思安拒絕之由并非往事纏心,只是出身武臣世家,就算當下盛世平和,也難免暗藏危機。
父親雖從未叫我參手家國政事,但萬有一日,家國有難,我亦應首當其沖,絕不可辜負馮家狼獸令牌,世代護國的忠心赤膽。
到了那日,我萬萬不能帶上南山劍派一同淌了朝局渾水。各位師兄,俠士,當是自由的,如風的,不該淪任何人的爪牙。”
白馬踏雪,破浪襲霧。馬背上女子紅衣舞得似火,圍絨的大帽下巧秀的臉泛出風襲的紅。
身前青騅趕得疾。
好一個浪跡天涯的勢。
“老頭子,笑一笑!”
春慧笑得紅梅似的燦爛,碎發隨風黏在臉上,腰間劍撞在馬背上,既有俠女氣,又有小姑娘的純。
她比馮思安小上快有十歲,拿他尋開心的時候,總會喊上聲——“老頭子。”
馮思安頂著風回:“有什麼好笑!”
“娶了咱這麼漂亮的媳婦,不笑?”
馬跑快了,蹄聲震耳,風刮得刺臉。
馮思安聞言,爽朗高呼:“笑!是該笑!笑得睡不著覺,嘴角都能扯耳根去!”
季春慧扯著韁看馮思安臉上失聲的笑,看他縱馬徜徉的姿,高束發恣意亂舞——
自在得像風。
可他不自由。
他有太多困著手腳的東西了。
她不希望他這樣活,他爹也不希望他這般束著自己。
沒人逼他,是他自己走不出界,他不放開韁繩。
“咱們現在是去哪兒啊?”春慧夾上馬腹,追上青騅并行,喊著問。
馮思安目光冽冽,望著地平線上降下的日,踏平山野,追的是末日的燦爛。
他體內沒有一滴馮家血脈,卻有著馮家壯士決心時狼似的目。
“益州!”馮思安答,“去尋根。”
他心里清楚自己尋不到真的根,這是打小便清楚的事實。
伴他長大的軍營內全是打赤膊的男人,奶娘是唯一的女子。
父親于此事亦是全無避諱,在他還是愛跨人膝上撒嬌的娃娃起便常與他講,當年逐蠻一戰,遠疆部落被蠻族報復性毀得干凈,尸骨成山,寒冬臘月寸草不生,他是怎麼頑強的非要活了,在死人堆底下裹著襁褓放聲大哭。
然于情于義,自己就是馮家子嗣,此行明里游山,實是去一趟父親出身的地方,代他見見舊友。
季春慧見他仍是眉頭緊鎖,搖頭失笑。小娘子往馬背上一伏,大喝聲“駕!”便和離弦箭似的竄了出去。
馮思安被白影帶出的風刃割得一愣,只聽她摻著呼嘯留下句:“老頭子,誰先跑到下個鎮子,今晚就誰打熱水,洗兩人的馬,清馬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