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聲音帶著飽經風霜后成熟寡淡的韻味,仿若看淡世間一切,生死不動本心,真已舍棄七情,成仙化神。
桂弘盯著他的劍,耐不住這寒,抖了幾下。
“做戲被逐出宮是好事,獨立府門易養精蓄銳。我本以為教你成了材,生了心計,到如今竟為了那麼個賤種,舊情,故念,廢了自己王爺身份,十六年功虧一簣也無謂,去求你的獨自平凡一生?
你當真再聽不見亡魂悲嚎,當真覺得那麼多因你、因他而死的無辜性命,皆作浮云蒼狗,墊腳污泥,你真就可以借你那親手殺子,殘害無辜人命的父皇的財,平凡度日了。”
楚東離緩聲淡然,把脅迫的話說得冷靜。
桂弘把手捏成拳,咬在嘴邊,上牙磨得骨節發紅,無應。
“十六年,從鄉野初生手把手的辛勤教導,到如今套著聲名狼藉殼子的藏虎,你分明能依靠,可篤信的人只有我,為何,為何會被門外那只狐貍蠱惑心智,坐前功盡棄?桂棠東,你真是讓我好生失望啊。”
天師把劍放到那失魂人的膝上,展身站起,成了個垂首俯視的姿勢,低睨中再難隱怒,嘖地扯動半個嘴角。
果不其然,他尚還是沒能有那個抽劍相逼的魄力。
楚東離搖了頭,莫論是選指劍向他的脖頸,還是指劍向自己,他連取劍都不敢,還能定什麼決心,走哪條路。
半斤八兩,若復仇心不夠狠,求安生又放不下。
優柔寡斷之輩,魚與熊掌怎可兼得。
再是嘆上口氣,抓過劍,奮袂轉身。
“好啊,我不勸你,也不阻,你有你自己人生大路,我到底不過外人罷。
你覺得自己良心能安,可枕數百尸骨好睡,那我楚東離反倒是該燃鞭慶賀。
今日我來,不過是想看望您被貶后心局如何,如此看來,好得很吶,閑事無擾,還能擁得美人共寢,那在下就先退了,道不同不相為謀,你我后會有期,或是后會無期。”
“東離,不……我沒!”
桂弘聽他要走,情急之下慌地從榻上踉蹌滾下,探身一把追扯住楚東離大袖。
卻被無情甩開,只道聲:“喚我老師。”
桂弘瞳孔猛縮,臉上恐色化作無神呆怔,一瞬若遭遺棄的家犬空坐原地,尚且無法相信自己被遺棄的現實,只將尾巴下意識地搖上幾擺,盼那人回頭,盼不得回頭。
臉頰簌簌落下串滾燙的淚來。
他深知自己與那無心人算不得羈絆,不過遭人遺棄的喪家犬走投無路,為萬人嫌棄唾罵,滿身臭泥跳蚤,狼狽之時,給他丟了塊帶肉的骨頭。
便也顧不及那肉骨頭帶毒,或是留勾的誘餌,他想果腹,想尋處溫暖,還想找回曾經的溫存,利用也罷,奚弄也好。
總不至于真落成了個大字不識,只會狂吠暴怒的廢人、真瘋——這世上沒有真正的壞狗,狂犬被扼得住頸,也能尋得到方向,落得冷靜,歸附安順。
楚東離就是那持鏈的人。
十六年不為外人所知的教導,從習為人,識字,強身,學武……當今世上再無二人能將他的性子摸得如此透徹,他知道何以安撫狂性的用藥法,更知何以將他再逼入生死煎熬的癲狂。
桂弘低頭看著自己虎口的疤。
沒錯,現在的自己,不都是他楚東離一手造就出來的。
可按著他心頭愿費盡心思,籌劃多年培養出來的棋子,如今竟會為個半路殺出的「舊念」自斷前程,他能不氣嗎。
能不想干脆斷了我與他性命,一死了之罷嗎。
尚且發麻的腿撐不住身子,連摔幾下,才在楚東離推門前抓住那手。
“都聽您的!”
第56章孤獸
桂弘含了胸,把臉埋到楚東離背上,咬著牙的顫透過棉衣都感受得到。
起先的聲音里聽不出什麼祈求,娓娓道出真心的時候,天師難免將眉頭緊皺。
竟還從未聽過這瘋子與自己說過這麼多心頭話。
他一直只像個斷了念的傀儡。
從未有過自己的想法,欲求,滿心只剩仇恨,倒也因此格外聽話,任人擺布,只要復仇的目的相同,他就是個悉聽尊便,十分適合重塑,捏造的。
啊。原來他不是斷了念,只是藏了,埋了,爛在心里了。
而今重新生了萌芽罷。
“老師,我聽您的,聽,只是……”
“血仇必報,但我無法祭他。這世間一切念著我的,曾予我真心的人,全葬于那一場苦夏屠殺之中,本以為人間再無牽掛寄托,我賭上性命,人生,承千古唾罵亦無所畏,若我真憑己力,平不反那冤案——”
桂弘悶聲而侃,啞音帶哽,卻不寡斷怯懦,反慷慨厲色:“那我便是裝瘋賣傻,自刎在父皇面前,血濺三尺高臺,讓他真沾上親子血色,讓他親眼見著那被他一手逼瘋,最為內疚愧對的兒子因他頭顱落地,余生懷罪,便也算是我力所能及的復仇,是我所能給他最大的罰!”
楚東離嘆出口氣,未應,卻將大袖下的拳握出青筋。
聽他道出那句最不想聽的話。
“可老師,他對我笑了。”
桂弘緩然直起身,顫抖著抬雙手捂臉,指縫中一雙縮成點的瞳孔顫如秋風蘆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