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別扭,尋思怪了,都不知道那瘋子的臉上還能流出這樣畏懼的神情。
低頭又見著楚東離不知何時,從大袍內端出個紅木藥箱,端詳了傷口好一會兒,擱里邊掏出個銀制的細尖鑷子。
“會痛。”
“嗯?啊!嘶……”
便只覺腕間抽地一涼,像被人抽了筋似的,轉瞬就成了火辣辣的熱,隨即好一陣鉆心的疼,差點讓他罵出爹。
奈何楚東離手快,沒等畫良之叫嚷,已經把縫線扯了出來。
“畫大人割的時候痛快,現在就當忍著,別叫。”
那天師語氣可是絲毫不饒人,咄咄逼著,跟這鑷子一樣,轉挑傷口鉆。
桂弘怏怏坐在床上,所剩無幾的生機也跟畫良之腕間那條縫線一起抽了去,軟得像個脫骨的,小聲嘟囔:“東離,你輕點。”
畫良之懵得更厲害了。
他桂棠東還能有這麼乖巧發慫,跟人求情的時候啊。
“怪不得王爺非說要我比起救命,更先治你這手。如此看來,畫大人的手,確實值得。”
楚東離理都不理,只忙著手下,徐徐不急地給畫良之上了藥,再裹上一層厚紗。
“人性下三濫,可這身武藝值得。若真是聽話護主,那留在身邊,不算虧。”
畫良之聽不懂他講的是什麼——總之難聽就是了。
“楚天師,你的傷呢。”
他被自己割的口子還沒止血,順著袖管往下流,給自己包扎的同時,還得顧著取塊棉清理淌到手背的血,雖是個面無表情的,看不出多痛,但這畫面可真沒法叫他視而不見。
倒不是覺得抱歉,剛那種情況下沒要了他命都算失手。
但怎說,勉強也算是給自己治手的恩人。
更何況自己那一槍入肉,劃得狠,出于情理,還是張口問了。
“不煩勞您擔心。”楚東離再扯了段紗布,順手給自己簡單一纏:“畫大人可否回避一下,我有話要同這瘋子說。”
畫良之舉著腕子往里吹氣兒,說不上多疼,但傷口正是愈合期,加上不知道配的什麼新藥敷上,里頭又燒又癢,還不許人撓,鬧騰得要命,心里跟著更耗耐性,連把持著最后一點禮貌相對的心思都斷了。
“天師大人謹言,他縱是天大的瘋子,也輪不到您出言不遜,親口點出來。”
“說又如何,區區一屆草民,就該有個草民的樣子。”
畫良之遽地皺眉,他是沒法安心把桂弘跟剛還要他命的人留在一處。
楚東離瞧出他那邁不動步子的模樣,低嘆擺手,將古劍震丟在地,道:
“在下說了,今日不過是來問候他一下,沒打算要他的命。殺他能得什麼好處,不過百算不如變數,誰知畫大人如此恬不知恥,說著當個護衛,卻一并摟著躺在人床上呢,照顧得面面俱到。”
畫良之耳根一熱。
不想這平日里解說天象時一字千金,吐詞珍稀的楚天師,私底下的嘴可比桂弘還臭。
難不成桂棠東身上這點賤本事,還是跟他學的了。
他將七煞伐杜甩得破出風聲,算是擺明了不滿,再悶著聲一圈圈往腰上盤,沒有要走的意思。
桂弘從榻上把跪得發麻的腿放到地上,伸手拍拍畫良之的背,被他憤掙著拿肩膀給拱了開。
“別管,哥給你把這心懷不軌的逆黨綁起來,天明報官。”
卻聽背后的人栽楞個腦袋,支支吾吾:“良之哥,還是你出去吧。
”
畫良之乍地回頭瞪了眼慫成了丟娘的雞崽子似的桂弘,嘴唇抖著翕動幾下,像是有話欲言又止,皺了臉,唯獨把手中槍柄捏得緊。
操。
再便抓起剛混戰中被掀到地上的裘衣,拖著半截沒盤完的槍尾巴在地上銳聲磨著響,一腳踹了門出去。
外邊的天漸了明,半宿的雪下過去,地上積了層薄的。白毯子被拖槍劃出條縫,風捎上去,落雪后的天可比落雪時更涼得刺骨。
就算噎著氣,畫良之也不肯走遠,就抱著裘,毛茸茸一坨裹到下巴,蹲在院子里頭等。
不過才剛蹲下,就聽見屋里頭——“啪——”
一聲響亮的巴掌。
畫良之惶然竄了個寒噤。
心想桂弘怎麼逼急了,連天師都敢打。
他現在哪兒有那資格打他。
“三殿下,這是罷了。”
楚東離撫掌冷笑,端跪桂弘腳下,將視線從那泛紅的掌心里挑起,堂而皇之與坐在榻邊的瘋人對視。
瘋人沒穿著什麼東西——而今枕側人不在,寒氣侵破窗,讓他從內而外的發冷,愈發受不得住,想往什麼暖和地方縮起。
凌亂碎發遮著低垂的臉,他開始抱著自己的手臂反復著搓揉。
唯有余光怯懦,望向腳下人。
看他把落地的古劍拾起,舉過頭頂,舉到自己面前。
“提劍。”
楚東離語氣更如冰冰,直覆了層霜到他身上。
桂弘駭然僵住搓臂的手,驚恐顫抖的瞳孔中,映出雙不摻人性,無情無欲,如深水死潭般拉人萬劫不復的眼。
實在是望而生畏。
那雙眼的主人泰然無色,只道:“去死吧。殺了我,再殺了你自己,你我啊,哪兒配安著心,好好活。
”
楚東離的語氣平緩冷靜,一字一句,如流水刀。
“還是說,您真安得下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