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桂弘望面前那抹單薄背影,扯笑得牽強。
算了算了,孽緣也當終盡,你我就此一別兩寬,再無瓜葛,至少活得舒心。哪怕遠觀著,只要你在,我也不必真成這世上無親無故之人。
可畫良之跪著沒動。
聞訊跑過來的季春風正要闖過去扶,就看見那蒼白一人在皇上面前磕了頭,當眾撩開大袖。
把傷手舉至高處。
在一眾喟嘆唏噓聲中,挺直腰背,傲骨不撓,洪聲道:“罪臣畫良之,未能護全身軀,斷一腕則難使槍,無能領兵,無才為將,更無力護君,不配為禁軍翊衛之首。
今肯請圣上寬宏發恩,允臣告辭官銜,臣,今后愿舍命護庶民皇子安危,護皇家血脈,得以善終。”
……
“畫良之你瘋了!”季春風驚吼出聲,要往前沖,被靳儀圖一把攔下,搖頭止住。
“你瘋了啊!”
桂弘觳觫抬頭,聽畫良之義正辭嚴,他每一寸肌膚都在生顫,甚是呼吸停滯,瞪眼失語。
世帝于混亂中往前幾步,一把薅住畫良之手腕,疼得他眉頭蹙緊,咬牙不敢言。
“握拳。”
畫良之垂目忍痛,哆嗦著彎曲五指。
不像裝的。
“真是,可惜。”
皇帝暗嘆一聲,回頭怒目瞪了桂弘一眼。
“不是人的東西。”
桂弘訕笑著聳了聳肩。
“你知道當下關頭,你折朕這麼大一員將,真當拿命償嗎!”
桂弘還是笑,狂妄邪佞的笑,笑得兩眼生淚,讓人厭極。
-
飛鳥散去,落晚霞蒼涼。
“冷嗎。”
畫良之回頭看著寒風里脫了朝服,只著花白單衣內衫,遭風吹著的人。
桂弘回過神,抹了把臉,抽了聲鼻子。
“你瘋啦。”他往畫良之手腕上看,說:“不是告訴你能醫好嗎,再說那麼大一個官,說辭就辭?馮將軍可說這位置,是你拿命換來的。
”
“管他,我連命都不要了。”畫良之揉亂頭發,煩躁道:“更何況,就你這點混世的本事,沒人照顧,自己怎麼活,三天就該餓死了。我丟了你一次,哪兒能再丟第二次。”
桂弘偏過臉去,偷著一笑,又輕輕嗓,故作散漫地往他身上貼,狡黠道:
“我?湊合過唄。城西有配下來的小宅子,管他茅草木屋破爛房,至少能睡。再說畫大人不是守財奴,錢多的是,養我。”
“別叫畫大人了。”畫良之悻悻移了目光,小聲嘟囔著:“我也沒錢……身無分文。”
第50章余暉
“放狗屁!”
桂弘立馬怨道:“當我不知道你?視財如命的翊衛畫良之,我在那潛興冷宮,大門難邁都聽得見耳邊小宦議論您!
休要哭窮,難不說,這次你是準備眼睜睜看著我餓死。先說好,我可富貴,不好養啊。”
“我真沒有!”畫良之被他說得惱羞成怒,絞捏著手臂,喃道:“全花了,就那時候。”
給自己包山,買了塊墳。
畫良之忽然想起這茬,倒還略微松了口氣,盤算著要不帶他開山種地算了。
謫皇子落入坊間可不好活,斷要處處受人擠兌,愚弄,調侃,他又這般心高氣傲,輕薄無形,在外頭絕對會被欺得慘,再跟五歲孩子似的回來哭著鬧自己——日子肯定過不下去。
居山林遠人世,自墾自足,辛苦些,但總不至于餓死。
桂弘晃了神兒,一下子明白過來了,倒吸涼氣,整一個敢怒不敢言,急得原地干跺腳。
“那你說怎麼辦,光有個破宅子,吃什麼。”
“現在知道急了,剛才不還逞能,說什麼沒人管也能活呢。”
畫良之無奈笑笑,暗嘆自己真是苦中作樂,拍拍胸脯,長舒道:“無事,大不了哥帶你去要飯,回歸本行。
”
桂弘愁眉苦臉地笑不出來,養尊處優的皇子哥兒,要他放下身份去要飯,還不如餓死。
“阿東,把宅子賣了吧。”
畫良之負手往前幾步,并排望息事后王府狼藉一片,塵埃間的曠野上落日余暉,晚霞伴雁。
“換兩匹馬,哥帶你去看世道,看江湖,看人,看海。再沒人困得住你我,鵬行萬里,咱也做一次雁,瀟灑一次,死也不虧。”
桂弘低頭看向身邊人,倏地笑了。說,好啊。
只不過……
“不過沒有盤纏啊,良之哥。”
畫良之抬手摘了面具。
桂弘也便第一次在他那雙向來陰晦,飛梢生媚的狐目中,映著夕陽的光,看見笑意。
這讓他忽然記起小時候,那個站在山崗上偷習武學,日落不息,揮汗如雨的少年。
自己抱著他偷挖來的地瓜,埋地里烤得熱乎,香噴噴的,足夠抱著啃一天,也就能讓貪吃的小孩兒坐在一邊,安靜不擾地盯上他一天。
桂弘覺得那段時光才是他這輩子唯一有血有肉,活過的日子。
“我也再不用藏了。咱去把它當了,純金的呢,值好多錢,您不揮霍無度,就夠活。”
畫良之轉頭沖他笑笑。
【“畫大人小時候后悔的事,還是來得及彌補的。這世上哪怕還有一個值得惦記的人,從現下起傾盡一切,就不算晚。”】
馮將軍那日與他說的話響在耳邊。
既然已經不在乎生死了。
倒不如。
放肆無悔的活一次。
時至如今,二人也在沒什麼綱常約束,身份溝壑,重新握起自己撒手丟掉十六年的手——
就像那年晚春蟬鳴,他在山坳里把那挨了師父罵,哭著逃山要去尋娘的小孩從泥堆里拉扯出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