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只是嘆了氣,道:“過去的事兒了,別提吧。”
馮思安有時候真覺得他爹太難琢磨了。
他甚至不懂父親是為了什麼,一個早已命歸家國,馬革裹尸,獨自一身,自顧不暇的人,還如此盡心竭力把他養大。
馮思安起身時,忽見幾條小蛇從腳邊溜過。
他怕蛇傷著父親,小聲訓斥了下,那幾條小蛇竟真聽話溜走了。
“皇城里,哪兒來的蛇啊。”
馮思安低頭疑惑嘟囔,卻見他爹望著蛇,失語愣神。
三拜。
禮成。
——你,一直陪著他的吧。
——看吶。我把他養大了。
——十三啊。
第38章大婚
夜深婚宴,桂弘再是聲名狼藉,也為在場身份最高,坐在上席不斷接人敬來的酒。
喝得不耐煩了,才露出些許慍色,畫良之便已經開始上手替他擋。
王爺抬頭斜目,看向站在自己后邊的人。
他穿著一身格外俊氣的織錦袍子,踏描金厚底靴,高馬尾吊得神氣,若是襯得他自己那張臉,定是一等一的俊俏。
只可惜,這詭笑狐面讓他看起來太過妖異滲人了些。
桂弘咽了酒,側頭意思要說話,畫良之立即彎了腰湊過去聽。
“你今兒可真是煥然一新啊。”他語氣里總是不藏好調,怎聽都是冷嘲暗諷的,道:“倒是不給我丟臉。”
身后歡呼吆喝聲不斷,不知又是哪桌豪杰將士痛飲狂歌。馮家世代長在疆場上,新婚紅燭之下,席間大都是群威勢勇猛的戰士,解了鐵甲戰衣,滿腔熱血,坦誠釋放。
熱鬧與吵鬧,其實也只在人一念之間。
畫良之笑笑,說:“哪兒敢呢,屬下以往給您丟過臉了不成。
”
“你可別光在我這兒站著,過去你們禁衛那桌吃酒。我再不放你走,那邊的爺們可要給我臉盯穿了。”
他聞聲回頭,斜后那一桌五人便齊唰唰地把頭扭了回去,假做侃天吃酒,尬生談笑。
——“哦好好好,恭喜恭喜。”
——「謝謝謝諸位」
——“嗯嗯,這女兒紅可真女兒紅,少說藏了十幾年吧?”
……
畫良之噗嗤一笑,拱手道:“多謝王爺。那我去了。”
其實那頭五個早就知道前天他家出了什麼事兒,看他過來,桌上幾人一并緩慢落了話,只顧盯著他入座。
季春風喝得滿臉通紅,面帶擔憂地抹了把嘴。
畫良之過去拍拍他的肩,道了聲:「抱歉」。
季春風把人按坐下,看他那假面一如既往,笑得虛妄。
“你說什麼道歉的話啊。”
“大喜的日子,諸位開心就是,休要因我掃了興致。”畫良之笑著說,順帶在杯里滿上酒,一飲而盡。
“良之在這兒給諸位陪酒了。”
幾個人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接話,到底還是閱歷高的詹老爹舉了酒陪他喝完,豪聲大嚷了句:“對呢,大喜的日子!吃酒!”
畫良之掃了圈四周,見馮漢廣鐵甲在身,手持狼頭鐵杖,半邊假面冷光熠熠,身長修直,站階上往下看——真好一副封樓臺,閱天下的大將氣派。
他仍清楚記得多年前,馮漢廣第一次持狼頭杖,背后帶幾十全甲上將,行至自己面前時的威逼感。
對他而言,那種高不可攀,望而生畏,渾身脫力,卻又引得貪婪、饑餓的古怪心情。
畫良之放了酒,四下喧鬧聲雜,他便沖幾人推了句:“你們先聊,我去同大將軍敬幾些話。
”
畫良之朝馮漢廣走過去的時,不知身后桂弘正像只惡狼似的盯著他。
看他鞠深躬對馮漢廣一拜,大將軍短暫一驚后,竟笑著搭肩,把他帶進內堂里。
桂弘忽地泛起好一股強烈的惡心勁兒。
「呸」地吐了口唾沫,拿起桌上酒壇,仰頭喝干倒空。
畫良之隨馮漢廣進了內堂,看大將軍把個破舊的小劍擱在桌上,抬頭噙笑意道:“畫大人,近來可好啊。”
畫良之跟著笑笑,將面具取了下來——在他面前,沒什麼藏的必要。
“沒想到,畫大人兜兜轉轉,最后還是回了三殿下身邊。”
“恭喜將軍了。”畫良之笑而轉題。
“時間過得可真快。”馮漢廣負手轉身,閑挑燈花,憶道:“那時候你,和思安,都還是個娃娃。”
馮漢廣回頭看了畫良之的臉片刻,忽揚眉抬手,把自己臉上的半甲鐵面也取了下來。
“不能光畫大人客氣吧。”
畫良之心底駭然一凜。
馮漢廣一張英顏威風不減,眉如刀刻,連眼下皺紋都是硬朗的。先前為面具遮下的小半張臉上,爬著小片火傷。
但又不像真被火燒的扭曲疤痕,并沒有太過猙獰,只如胎記略微泛紅,甚更顯人神威。
說實話,沒什麼遮的必要。
將士征戰一生,誰身上沒個刀疤箭傷的,這點痕跡就要介意得長佩面具以遮擋——
多半是,自己不想見吧。畫良之暗忖。
“將軍是在沙場……”
“世人都這麼以為。”馮漢廣淺笑,給自己倒了杯茶,也給畫良之遞了一杯,禁衛小將忙舉兩手,榮幸接著。
“不過是因果報應罷了。前半輩子仗著年輕氣盛,雄心壯志無處播撒,以為自己無可不能,沒有留不住的事,沒有護不住的人。
”
畫良之聽得似懂非懂,頗有些發愣,茶停在嘴邊,沒送下去。
“等我明白過來,一切不過只是我固執己見的氣焰囂張時……已經晚了,什麼都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