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安之也說餓。你別睡了,起來給咱做飯吧。”
人們把他往后推。
他們說他太小,埋不了,水泡的尸放久會成疫病。
他們把他娘當著他的面搶走了,他就追在后邊,跟著瘦騾拉的板車跑。
他不知道累,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唯記得停下來的時候,腿抖得不受控,親眼看著他娘從這個山坡上頭滾下去。
那時候,他疼得再動彈不了,像個碑似的立在亂葬崗上,往下瞧——
看無數無名尸骨躺在下頭,分明都曾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曾經有名有姓,曾經努力活過,曾經是某個人的牽掛,摯愛。
可如今卻成了好大一堆垃圾啊。
他太小了,什麼都不懂,只知道自己或許也會有一天,和他娘一樣,從這兒毫無意義的滾下去,了卻此生。
小孩在這兒呆呆站了一天一夜。
沒有傳說中的孤魂哭冤,沒有惡鬼害命,只有貓頭鷹在月下訕笑。
他娘沒來和他說話。
日升的時候,正趕二十。
一隊官兵駕馬而來,面無表情地往下丟了十幾個煤油火把。
他在旁邊看著,看濃煙沖天,看那群人就像審判的神。
那一瞬間。
他決心自己絕不要死在這兒。
畫良之悶頭往下走。
越往深處,腳底下踩東西的就越發軟,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踩的是什麼,只把槽牙咬得咯咯直響。
新倒的尸體覆在上面,還沒到放火的日子,死尸一層疊著一層,大有十幾日前爛得面目全非的在,他使勁忍著胃里那股翻江倒海,想吐的勁兒,繞著找。
雨打在坑里的焦骨上,聲音甚是個清脆好聽。
他在這死人坑了轉了好久,才見著那兩具抱在一起的尸體。
畫良之急忙加快腳步,踩著不知誰的臉,誰的大腿踉蹌過去。
離近了,雨把人臉上血污沖得干凈,那倆漂亮小孩還跟活著的時候一樣秀氣,就是不瞑的目,驚恐地撐滿眼眶。
可想而知,他們生前最后到底都經歷了些什麼。
尚夏把尚冬摟得可緊,他的腦袋碎得也比懷里弟弟厲害得多。
畫良之呆怔著看了會兒。
雨聲好吵啊。
吵得像那燒開的油鍋——于是濺起的水成了滾燙的油星,煎得他渾身劇痛,寸寸迸裂,卻無處可躲。
他忽地蹲下,抱頭痛哭。反正雨聲肆虐,反正這里……都是死人。
他娘死的時候,他都沒在這兒哭過。
他娘被燒成灰的時候,他也沒在這兒哭過。
如今他親自踩進來了。
這種真實的腥臭,觸感,是黏在身上每一寸毛孔里,是一種再也洗不干凈的惡臭,骯臟。
畫良之突然發現。
原來自己從來都沒能從這個死人坑里逃出去過。
就算再努力,再拼命,偷學武術,投機取巧,假裝為人和善,帶上折虛偽的假面,咬緊牙關,一步步逼自己往上爬——
他攢了再多再多的銀子,多到死的時候,能給自己買整個山頭當墓的錢都有了。
他到底還屬于這個惡心臟臭的地方,就該和這些窮人,可憐人,卑賤人,一把火通通燒死在這兒。
他以為自己爬出去了,殊不知六歲那年,早就跟著他娘滾進了里頭,被無數孤魂野鬼捆住手腳。
他的根就是臟的。
他是什麼,他是個舞妓和野客生的崽子,他長得瘦,力氣小,又一張蠱人臉,被人瞧不起,出身低賤,是天生的奴婢,差使的狗腿。
這麼多年,報復似的一意孤行往上爬,如今赫然回首,才發現自己似乎踩了太多無辜的墊腳石上來,他確實……只顧著自己。
他覺得這個世道欠他,他就應該都不擇手段的奪回來。
他分不清執著和固執的差別,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攢那麼多錢不花,為什麼要為了爬得這麼高,甘心給人做狗,做別人安插在自己負了那麼多的人身邊的眼線。
畫良之試圖去撫閉雙生的眼,可他們瞪得太用力了,死了太久了,他闔不上。
“對不起……”
這個對不起,太遲了。
他最近好像說了太多遲到的對不起。
雨越下越大。
畫良之想過要不要把人拖出去,尋個好地方埋了,但很快又打消了念頭。
一方面,或許自己拖不出去;
另一方面,這世間,并沒有能容得下他們的地方。
就像自己,有些人生就在泥潭里,死,也該回到這里。
畫良之長長嘆了口氣,止住抽噎,再最后看了兩人一眼。
道歉的話此刻太顯多余,他有罪,就當償。
他該還天地一個公平的。
——“喂!畫良之,還活著沒!”
山頂響起個戲謔乖戾的喊聲,在諾大的死人坑里來回蕩響。
雨下得太大了,打在地上都成霧,舉頭低頭互相看不清,但這帶著瘋厭的聲音,真是太熟悉不過。
畫良之黯然一笑,邁步走上坑坡,他走得慢,好久才磨蹭到半腰。
桂弘見著人影,磨牙獰笑,嘲道:“這麼半天,以為你死了,畏罪自戕。”
“我不會獨死。”畫良之冷靜道。
“如何?”桂弘抱胸問。
“你是個瘋子,怪物。”畫良之語氣淡得比這暴雨還寡:“是我一手造就的怪物,禍害人間,窮兇極惡,喪盡天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