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良之終是雙腿發軟,跪到地上。
他別無選擇,如今二間人鴻溝般的差距讓他無從掙扎,是魚肉,刀俎,還是獵鷹,狡兔?
又或者,只是條夾著尾巴,嚶嚶伏躺的獵犬。
也幡然醒悟,桂弘他啊,他恨自己恨到了入骨。
他不要自己死在皇宴上,那太便宜了,他偏要留著自己,他要一層層的,剝皮剔骨,要自己親眼看著自己是如何被他逐漸肢解,碾碎,毀滅,要用這世上最殘忍,最絕望的法子——
把這些年他受過的苦,逐一還給自己。
他求饒時,聲音都在發抖。
“是我錯了……”
桂弘驕矜跋扈地咧開嘴角,還是一如往常,笑不出聲,可卻把一雙惡目,一張厲齒大嘴,通通咧得非比尋常的夸張。
得逞笑道:“畫良之,你這是求我呢?”
“是……”畫良之折了骨似的跪在地上,喃聲道:“別鬧了,阿東,你,你……饒了我吧……”
“我為什麼啊?”桂弘咯咯笑了兩聲,說:“你憑什麼求我啊?”
“我……”
畫良之應不上來。
憑什麼。
憑自己小時候為了一己之利,要過他的命,對他棄而不顧?
憑自己扇過他一巴掌?
憑自己跟他淌在池塘里打過架?
畫良之茫然仰頭,視線的終點處,是屋頂一盞金蟒掛燈,口含紅玉,面露兇相。
做工相當精細,用料珍貴,一看,就是個價值連城的東西。
這蟒的一雙圓瞳正盯向自己,好像隨時都能把頹唐的自己吞進肚子。
“啊……畫大人真是,你我什麼交情啊,我桂弘這輩子能說上話的親人都死絕了,可就剩你了,我珍貴著呢,什麼好東西,都想跟畫大人分享來著。您怎如此不識我意呢。
”
桂弘笑得陰森,語氣怪調,譏誚道:“這倆,可是皇城最難睡的官兒之一,你任哪兒還尋得到這麼漂亮的雙生子?怎還看不上呢。
罷啦,也有可能嘛,不喜歡咱就不要了,官兒不有的是,機會也多的是。
畫大人,有話好說,何苦如此跪在地上求本王,叫人看了,怕是要把我當成忘恩負義的人渣。”
畫良之被他這一席話說得冷汗直冒。
他可是個瘋子,那張嘴里頭真真假假,虛虛實實……誰能聽得出來!
“我能走?”
畫良之捏的槍頭咯咯,猶疑道。
“走唄,又沒人能攔你。”桂弘笑得悠哉,抱懷慵懶道:“畫大人不是指揮使嗎,這院子里的護衛全歸您管。您要走,誰攔得住?”
“好……好!”畫良之義無反顧地扶膝蓋起身,他怕桂弘喜怒無常,下一瞬就要收回命令,只想趁機快跑。
畫良之倏地奪門而出,一口氣奔出老遠。
跑得直到肺里起火,疼得火辣辣跟被放在煎鍋里似的。
他才意識到自己根本就忘了呼吸,過度緊張和刺激引得頭痛欲裂,肺里也疼得要命。
他喘不過氣,就像個癆病患者似的,趴在地上奮力捶胸,一邊哭嚎,一邊扯著衣領大叫。
他快憋死了。
憋死了,要死了!!
這混亂人間,盤古真的開天辟地了嗎,為什麼還這樣亂,還這麼臟,還這麼混啊!
可他不想停,就好像進退維谷,背后百人追殺似的爬起身,發了瘋的往前跑——
漫無目的,直到一頭鉆進后花園,夜深漆黑,被蜿蜒延伸樹根拌了腳,滾進厚草叢里。
除了秋蟲悲鳴,耳邊再無他人,再無別聲,除了自己過度撕扯的呼吸聲不斷。
畫良之蜷在地上抱著頭崩潰叫喊,放聲大哭。
他這輩子虧欠了太多人,他娘,他妹,還有桂棠東。
他沒法賺錢治他妹,也攔不住他娘絕望跳河,更是把自己像親弟似的又嫌棄,又愛護著帶大的孩子……
給活活逼成了個瘋子啊!
腦海里盤旋而過,全是十歲的小孩聒噪不停喊著他「哥」,火光刺目,再混雜上耳邊混亂悲鳴,只披獸氅,一絲不掛,浪蕩形骸的身體。
畫良之十指痛苦的摳著泥土地,大哭后嗚咽,嗚咽后大哭。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他反復念叨著一句對不起,卻無論如何也不能把腦海中嗡鳴景象清除得掉,肺里燒得厲害,小腹也愈發燒得厲害。
對不起,才是世上最無力,最沒用的三個字。
“是我下賤,我不是人,我不配做人我不是東西……”
畫良之在這眾星攬月的寂靜夜下,跪伏在草地一只手發瘋似的撕扯拽抱著腦袋——再一手向下。
他咬牙低吟抽泣,絕望的像只猛獸口中掙扎的鹿,嚎啕大哭,連求救的力氣都完全喪失。
甚至愧然不敢抬頭望天。
可你連我的命都不屑于要,我要怎樣才能償得了你啊。
第22章入宮
翌日。
晌午剛過,畫良之換上原本一身魚龍袍,跟在吉桃公公后邊在宮里穿梭。
宮里一向規矩多,走道的時候沒人敢說話,身邊一趟趟過著忙得焦頭爛額的宮女太監,也全都跟機關木偶似的走得沒聲。
不久前,他都還是個每天帶禁軍在宮里頭兜圈巡邏,無事閑散的翊衛中郎來著。
燙淉曾經總覺得平淡寡味,活著,跟混日子沒什麼差別。
現在看來,那可真是幸福得沒邊啊。
皇上沒削他的職,甚至還給他保留官服,掛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