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安話剛出口,便意識到自己語氣有些過激,慌忙停了嘴,卻無聲哭得更厲害。
畫良之是個守財如命的人沒錯,他月俸不少,全都細存起來不花,跟留著給自己買棺材似的。
好吃的不吃,連這禁軍翊衛畫府都小得可憐,正經庭院都沒有。
他不在乎這個,他穿一身繡金紋銀的官服,頭上卻帶著兩文錢一個的木發箍。
可他面具偏要用黃金打,家里侍女也是最漂亮的。
后來禁軍兄弟們嘲笑自己沒品味,說他定肯為一斗米折腰。
他承認,也確實,自己小氣又吝嗇,連酒都撿最便宜的喝。
但他把明安養得可好,成天下了工,往家回時總會帶些新鮮小玩意。
什麼玉石的簪子,波斯來的琉璃鏡,絲綢的發繩,鑲鮫珠的香囊,精繡團扇,飄香香蜜……
名門家小姐有的東西,明安都有。
以至于不少第一次來畫府的人,見著明安都喊夫人。
眾人皆以為畫良之面相丑惡,與美人夜夜笙歌,殊不知。
明安入府三年,他碰都沒碰過。
“……”畫良之被她問哽了言,他知道明安這些話憋了多年不說,這次說出口,是怕再也沒機會說了。
“她那兒,和你一樣,眼下也有顆痣。”
畫良之抬手,指向明安的臉。他一雙鳳眼不動也含情,看得明安更是神慌。
“誰?”
“畫安之,我妹妹。”
畫良之從明安身上轉開眼,幽然一笑。
“雙生胞妹。”
明安一愣,哽咽道:“沒聽您提起過,那她現在……”
“她死了。在我們六歲那年。”
畫良之寡淡無味的說著往事,語氣中甚至添了幾分釋然。
他的神色雖然只是略微暗淡,看似無所謂,卻不知自己手下的動作,愈發出神的,反復在同一個位置擦拭。
“這……怎麼會?”明安愕然。
“病了,生了場大病。”畫良之道。
還不忘補上一句:“窮病。”
畫良之把手里棉布放下,是意識到自己略微有些恍惚。他一個天生好強的性子,就算是這時候。
也不愿陷入悵然。
于是微微一笑,仰起臉,同跟明安說道:“她那病本不是無藥可治,不過藥太貴,何況每日都要吃,我娘買不起。我才六歲,出去賺不到錢,就算是挨家挨戶的討,也不夠。
無可奈何,有一日我看她哭著喊疼,心里難受得厲害,咬牙跑出去偷了錢,被人抓住狠狠揍了一頓,揍得爽了,才賞了那麼塊小碎銀叫我滾蛋。等我瘸著腿樂著,捏著抵我妹三日的命錢跑回家時,明安,你猜我看見了什麼?”
畫良之說這話的時候是笑著的,狐目微曲,本就自然上揚的嘴角卷得更翹,笑如玉鉤純粹,卻把明安笑得心里陰寒,抽著疼得厲害。
“她……”
“沒有,那日還沒死呢。”畫良之看出她的顧慮,擺手哈哈笑出聲來,說:“我是瞧見我娘讓我妹靠坐在榻上,她跪在我妹面前,給我妹磕了好幾個響頭。”
明安雙目驚惶,啞然失語!
畫良之像論旁人事一般,輕描淡寫道:“她讓我妹原諒她,她實在沒了法子,為娘的窮,不配做娘,不該讓你來這人間受趟罪的,是娘該死呢,叫她別怕,娘馬上會過去陪她。”
“大人……”
明安眼淚都止了,甚至連聲抽噎都不敢發出。
“明安,你正好比我小六歲。你可知道嗎,我見你第一面,就覺著你是她,就覺著老天輪回讓她回來見我,再給了我個疼她的機會,所以哥……”
畫良之低頭訕笑,盯著傷口發呆,不知是笑自己傻,還是癲。
“哥現在當了大官,有錢了,出息了,咱們安之,再也不用疼了,能過一輩子好日子了。
所以明安……潛王府是個什麼地方,三殿下是個什麼樣的瘋子,你知道的,我不能送你入虎口,我畫良之這輩子——”
“再不做讓自己委屈,后悔的事。”
他一字一頓,說得咬牙切齒,擲地有聲。
“所以你就給我留在這,替我看家,也給我留個回得了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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潛王府離京不遠,車馬半日就到。
這兒從外邊看,真是徒有虛表的大得夸張,銜珠的碩大石獅立在門外,過分的莊嚴襯得府門冷清,周遭都是荒地,風卷殘葉,拍打著黑鐵大門。
這般荒蕪與王府的鎏金門牌比起來,確實有些格格不入了。
潛王分明什麼權責都不行,領地也沒有,卻還住得這麼大的宅府——
果然皇子就是皇子,人性爛到泥里,他還能高高在上,恣睢得意。
畫良之傷未痊愈,不能騎馬顛簸,是駕著馬車到的。
他的行李少得可憐,就一兩個小包裹,可給烏泱泱聚過來,提袖子準備搬東西的小廝尷尬夠嗆。
謝公公緊著喚人退下,畢恭畢敬把兩臂舉過頭頂,拜道:“潛王殿下等您過去呢。”
畫良之踏出馬車,待車夫將腳蹬擺好,把臉上妖狐假面一扶,才穩當踩著下去。
潛王府里的路蜿蜒曲折的厲害,一眼名貴的奇木假山不說,最讓畫良之生寒的,還是這兒到處都有美人提燈,成擺設似的立在兩邊。
分明還是白日,燈油未點,美人卻是立得正,一個個細目微垂,青綠大袖半遮半掩,不看來人為誰,也不曾行禮問好。